臨安街的煙酒店還得往裡走,西黎從後門離開,沒打車,直接從巷子裡穿過。
這一帶小巷子多,不熟悉的人容易迷路,有些冷清,風一吹,還有微弱的回首,饒是西黎再膽大,也有些後悔。
怕什麼來什麼,才走了沒一會,西黎就察覺脖間一涼.
刀。
有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身後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像臭水溝裡出來的.
她幾乎立刻反應過來。這不是顧家的人,也不是彆家的人.
這就是一個常年混在這一帶的打劫地痞.
她強行壓下喉間那股惡心的感覺:“放開我!”
“閉嘴!錢!給錢!”
又是一股臭味.
非一般人能承受。
再加上被劫持的精神高度緊張焦慮,西黎沒忍住,乾嘔了聲。
這一聲像是導火索,西黎感受到脖子上那把刀明顯動了動,皮膚上帶著刺痛。
“臭娘們,呸!”
刀子再度逼了逼。
“給錢,聽到沒!”
她的皮膚嫩,這麼兩下她已經被痛意席卷了,說不出話來。
刀子還要再動,忽地被一顆石子從後麵打飛,離開了她的脖子。
同一瞬間,男人利落地踹向地痞的頭部,用西黎看著都能感受到的力度。
她靠在了一邊的牆上,腿微軟。
“有煙嗎?”
那頭地痞已經被收拾得服服帖帖,顧斯走過來,高大的身材一下把她攏入陰影中。
鼻尖是一股清冽的味道,形容不上來,讓人舒心。
男人皺著眉,身上帶著未收儘的鋒利:“抽什麼?不要命?”
她一怔。
這段時間以來,顧斯從未說過重話。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脖頸上,像有化不開的墨。
白嫩的皮膚上血痕觸目驚心。
忽地,男人微微俯身,目光專注,手輕輕撫去冒出的血珠。
距離陡然拉近。
他的指腹帶著薄繭,西黎沒忍住,瑟縮了一下。
遠看來,像是他在親吻著她的脖頸。
“離遠點……”
“眼神不好,看不清。”他說著,倒是直起了身,神情認真,“這種巷子也敢走?膽子挺大,不怕把命弄沒了。”
這個時候倒是有了幾分大將軍的樣子.
“走了,帶你去上藥。”男人頓了頓,伸手將她的帽簷抬高了些,目光與她的相對,“壓這麼低乾嘛。”
“西黎的眼睛很好看。”
西黎一時愣住.
那一瞬間,有光刺破黑暗。
她是個混血兒。
不知道父母的國籍,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哦不,小的時候她一度以為自己是沒有父母的。
睜開眼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就是波濤洶湧的浦江。
她被放在木舟裡,拋進浦江,連同一打鈔票。
她也許是一段一夜情的意外,也許是個貧苦女人的拖累……她自己也不知道。
這些說法還沒有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好聽。
後來她被一個孀居的姨太太收留,勉強度日。
周圍總有人議論她的藍眼睛。
在那個對外國佬頗為好奇議論頗多的年代。
一個孀居女人,一個江中棄兒。
放哪都是一份談資。
再後來,姨太太病死,西黎於她非親非故,沒道理繼承她的資產。
她帶了當年那打鈔票,到臨安街租了房子。
偶爾接幾個畫畫的活以維持生計或是出門,她總想戴個帽子把帽簷壓低,蓋住那雙眼睛,蓋住半張臉。
那雙藍色的眼睛,就像在無時無刻地提醒她她有個不乾淨的身世,提醒她她其實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
提醒她她一直在被人拋棄。
所有人最後都會走。
隻留下她。
所以她慢慢學會在彆人進入自己的世界之前先把人趕回去。
就好像這樣……也不算被拋棄了.
西黎終於鬆口,答應了顧斯的邀約。
他們一起去劇院,一起去茶樓,一起去看浦江。
海城是彆家的地盤,西黎感覺他挺囂張,肆無忌憚的。
那天海城下了一場大雨,聽說浦江差點決堤。
顧斯來時半邊身子都濕了,西黎拿了乾毛巾幫他擦拭。
他似乎格外的累,眼下烏青一片,難得沒有與她逗趣,懶散地靠在沙發上,撚開了兩顆襯衫扣,揉了揉眉心
“西黎。”
他的聲音啞得像猛抽了一包煙。
西黎走過去。
他將她攬在懷裡:“張海寧最近有些動靜……你願不願意同我暫時離開海城?”
“阿黎,我想帶你去見我父親。”
西黎心尖一顫,漏掉半拍呼吸。
“好。”
顧斯望著他,眼眸深深。
他低頭,綿密的吻落下。
被抱上床時,女人的聲音細軟:“桌上……有畫,你拿去應急吧。”
男人動作一頓,俯身繼續吻上她的唇瓣。
顧斯將近半月有餘沒有再來,西黎每日畫了畫便動手為他做些小玩意兒。
她盼著同他一起去北方,去見顧老將軍。
快到一個月時,街上都在傳,海城要失陷了,顧家同張家打起來了,西黎不自覺地揪緊了心。
顧家來人的那天臨安街上的人已經搬得差不多了。
門是被踹開的.
兩個穿著軍裝的人走進來。
沒有顧斯。
“顧斯呢?”
那兩人麵無表情:“我們是奉將軍之令前來。”
“帶我回去嗎?”
其中一人嗤笑了聲。
就那一聲,讓西黎的手都在顫抖。
“你這種女人,也想妄圖攀上將軍?若不是為了那張特殊的浦江圖,你以為你能有這麼好的運氣。”
轟地一聲,有道驚雷自西黎頭頂劈開,她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如墜冰窟。
——我就是我自己。
——西黎的眼睛很好看。
——阿黎,我想帶你去見父親。
……
良久,女人顫抖著摸到了煙和火,猛吸了一口尼古丁,平複下了情緒。
海城最難攻下,因為難渡浦江。
而西黎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便是浦江,因此她每日必會去看一次浦江,並畫下它的變化。
沒人比她更了解浦江。
從一開始,他就是為了那畫而來。
她笑得涼薄。
“他不敢來見我?”
無人應答。
西黎死了。
死在了最愛顧斯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