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於是坐下。
國王坐在他身旁。
他是師門中打坐靜禪堅持得最久的,此刻卻覺得應當說點什麼。
“外麵這是……?”
“我的生辰宴。”
他微驚,有些意外。
“他們吵到你了嗎?”
“沒有,陛下治國有方,一切井然有序。”
她微微紅了臉:“我即位早,很多地方不懂,隻覺得要讓姑娘們都過得安樂。”
“眾生喜樂,陛下做得極好。”
她似羞澀,粉麵泛紅,在熹光中泛著珠玉般的光澤,無瑕得令人心悸。
“師父……”
似羞似嗔,尾音百轉千回,情意綿綿。
手中佛珠轉動,他闔上雙眼。
阿彌陀佛。
“師父,你喚一聲我的名字吧,我叫皇娓。”
“陛下恕罪,貧僧無意冒犯。”
“你……”
秀氣的眉頭蹙起,攪亂西湖春水,叫人心中不忍又難過。
他不睜眼,也不回答。
末了終是化作一聲輕歎,她似乎起身出去了。
和尚還是沒睜眼。
少頃,大女官走進來。
“師父。”
和尚睜眼:“見過大女官。”
大女官麵色恭敬:“師父,我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
“請師父留下,做陛下的王後。”
出乎意料的,和尚很平靜。
他不驚訝,不歡喜,也不難過,一切好像全部藏在了心裡,又或是拋在了身外。
他想過這個場景,好幾次。
袈裟在暉光中居然有種沉寂的色彩。
“恕貧僧無能為力,出家之人,必要六根清淨,無欲無求。”
大女官不放棄:“陛下溫柔單純,後位早已空懸多年,本國也算鐘靈毓秀,師父日後也不用漂泊受苦……”
“阿彌陀佛。”
大女官停住了,麵色複雜。
幾位女官想上前,大女官抬手製止。
皇娓從不喜強迫。
“此事陛下不知,我也不會轉述,晚間陛下推了生辰宴最後幾個安排,許是會過來,師父好生想想,不必急著回答。”
和尚沒答話。
一行人又陸續出去。
他望著虛空,想著佛堂裡的檀香,想著山巔白雪,想著西方佛經,想著芸芸眾生。
然後緩慢閉上了眼。
宴會篝火明亮,屋內燭光搖曳。
“師父?”
和尚盤腿坐在榻上,閉著眼,似在打坐。
“師父?”聲音輕下來,帶著點猶疑不決和小心試探。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還是出聲:“陛下請坐,貧僧不過養神。”
她於是笑了,坐下。
就在他麵前,隔著一張方桌。
他沒變姿勢。
“師父,你的願望是什麼?”
他沉吟,沒怎麼猶豫:“西學佛經,雲遊四方,傳教授義,普渡眾生。”
這話過於高遠甚至於狂妄,可從他口中吐出,一字千金重。
她忽地有些啞聲。
良久,她才低聲問道:“那師父可願長留此地,與阿娓相伴?”
自是不願的。
答案昭然若揭。
她極明理也極懂事,此番話已是耗儘私心儘力吐出,聲音輕得仿佛風一吹就散。
卻仿若重逾千鈞。
他端坐在那,仿佛凜然而不可侵犯。
佛珠撚得很快,他終於出聲,嗓音似乎艱澀,似乎沒有。
“陛下,放貧僧走吧。”
她半晌不言。
意料之中的答案。
到底初次心動,又貴為一國之主,羞惱瞬間漫上。
他聽見她悲聲哀問:“那你為何不敢睜眼?”
“若你睜眼看我,我不信你兩眼空空!”
“師父,為何不承認?”
初時還有些薄怒,後來成了不甘與不信,像個孩子,最後隻餘深深的悲哀,低得像是囈語。
他睜了眼,卻是看向她的裙角,一如初見。
他有這世間少有的根骨,定力超群,佛心如磐。
也隻有她,仿若集齊所有美好於一身,純潔無瑕,叫人不能拒絕,不敢拒絕,心向往之。
此時佛珠反而慢了下來。
他的一字一句她都聽得很清楚。
“陛下,放貧僧走吧。”
文書交換得很快,和尚走的那日殿門口長長的台階上空無一人,他孑然一身,穩步走下,如披金光。
皇娓和大女官站在拐角處,寂靜一片。
“我把他作既定緣分,不想卻成了他的劫。”
大女官低著頭,沒敢搭話。
忽地,已經站在台階儘頭的人轉身,衝拐角處深深作了一揖。
一瞬,淚如雨下。
和尚走完了長階,想著拐角處的裙角,轉身,深深作了一揖。
這是最後一次拜揖了。
往後他奔走四方,高坐蓮台,受眾生景仰跪拜。
眾生平等,再沒人能單獨受他這一拜。
安得世間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