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精靈對權力一無所知。
或者說祂對人類定義的權力一無所知。
在霍蘭德爾眼中,人類是一團欲望,有人把欲望鎖在籠子裡,有人把欲望肆意釋放。
那些黑白參半的欲望、光與暗的交織體,名為人類。
但朱利安很奇怪,她的靈魂中心有一團不該存在的火,苟延殘喘地燃燒著,好像下一秒就會熄滅,但又孤獨地不懈地自我焚毀中,欲望烈烈作為燃料,分不清是續命還是耗命。
人類如果沒有欲望,還能活下去嗎?
而她活著,卻以一種奇異的邁向死亡的姿態。
這讓祂如同看見兩百年前的自己,在烈火焚毀整個霍蘭德爾密林那一日,祂第一次沾染了肮臟的欲望。
祂燃燒它們,但滅不儘,祂快要被它們吞沒,但依舊活著。
祂看著她,也透過兩百年看自己,忽然之間誕生了一種奇妙的懷念,祂很想問一問:朱利安,你眼中的我現在是什麼樣子?
但霍蘭德爾最終沒有開口,祂低下頭,直到銀月升到半空中去,祂和聖女前往了雪山。
午夜的山野因為滿月十分明亮,連綿的山脊線呈現出朦朧的藍色,山頂的白雪夾雜幾處斑駁的黑點,那是裸露的石塊。
祂在碩大的月亮下漫步,銀盤一樣的月仿佛降落在山野,好似一大半都埋進這北方冰冷的土地裡,將這孤寂又帶有死氣的蕭瑟冬季照出片刻柔和來。
霍蘭德爾的步伐沒有產生半點腳印,在祂回憶深處,那能夠容她悠閒且快樂地漫步的地方和這裡已經毫無關係。
或許祂曾經也走過這裡,不然為什麼這無痕的每一步裡,都能聽到來自數百年前的回響,是將祂視為母親、友人以及神靈的孩子們,它們輕盈地跳著,掠過山丘,掀起一陣來自往昔的狂風。
風那樣大,把什麼都吹碎了。
祂成了一捧太陽下的雪,卻並未融化,隻是燃燒。
祂開始燃燒,如煙如霧地燃燒,是煉華之月,清冷孤絕,飄出一陣緲緲的銀白雲煙,逐漸浮動向密林深處。
“你聽到了嗎?”
“什麼?”
聖女跟在祂身後,注視著這位神靈仿佛消散般的影子:“您說什麼?”
霍蘭德爾沒有回頭,祂向來不倚靠眼睛,祂說:“我聽到了啊……”
朱利安踩著石塊抬頭,從霍蘭德爾的輪廓中看見光禿禿的樹杈,樹杈背後是銀色的月亮。
一切籠罩在如海水般的藍裡。
她注視著已經失去人形的光精靈,覺得這一刻明明十分美,卻攝人心魄地讓人哀傷,隻是那哀傷好像也和這無法聚攏的銀白霧氣一樣,淡淡的。
朱利安陪霍蘭德爾走上一處覆蓋薄雪的山坡,她向祂行禮:“從這裡開始我們就要前往兩個方向了。”
霍蘭德爾隻剩幽靈般的輪廓,這次,祂終於回頭了,祂的手指按在聖女的眉間,像是貼上一滴冰涼的水珠:“我會去找你的。”
朱利安向祂行禮,而後笑了笑:“祝您得償所願,冕下。”
她注視著祂徹底消散,就像水落入海中,而後,朱利安轉身前往聖湖的方向。
血祭大陣幾乎覆蓋整個山脈,但有一端邊緣在聖湖的西方。
在從前的輪回裡她來過很多次,隻不過那時候她以為是黑魔法師做的,甚至最開始還在發現後告訴了本是哈倫蘇圖的伊萊,現在想想,從前每次破壞,十有八九都被發現了。
但這次有霍蘭德爾冕下的賜福,加上那家夥現在受了傷,真是難得的好機會。
她破壞這裡很多次了,輕車熟路就到達血祭大陣的邊緣線上。
哈倫蘇圖的大陣破壞起來不太容易,因為是純正的黑魔法,往往要有最菁純的光明魔力才能破壞,從前她用的是那顆傳說中的光明石,後來朱利安測試出最佳的代替方法:將各個單係魔法石用魔法陣連接。
不過這次最簡單的辦法出現了——她的血。
既然清楚了自己一身血肉都是被剔除過黑魔法元素後,那麼她的身體就是移動的黑魔法魔法陣破除器。
朱利安抽出長劍,在自己手腕輕輕一劃,鮮紅的血潺潺流出,她平抬著胳膊,邊走邊吟唱咒語:“願吾主光明神傾聽您最忠實的信徒的祈禱,賜下無限偉力,破除一切隱藏於黑暗中不祥的詛咒與破壞,一切陰暗的籌謀都被粉碎,一切罪惡的貪婪都被瓦解,信徒朱利安立下祈願,吾主,請您垂憐。”
血滴順著朱利安的步伐落在大地連成一道不知名的符文,隨著她的吟唱,暗色血線在黑黝黝的凍土上化為金芒。
仿佛海浪蠶食沙灘的邊際線,金色光芒迅速蔓延至凍土深處,堅硬的土地忽然皸裂開,縫隙中升起絲絲縷縷臭熏熏的黑色煙霧。
黑煙在空中凝成一團,仿佛要孕育出什麼恐怖的魔獸,一隻殘缺的如同犬類的腳探了出來,這團黑魆魆的魔霧劇烈地顫抖,已經化為金色的血液忽而升騰,從那深處一口又一口與這些黑的血紅的魔霧同歸於儘,空氣中發出如同煎炸般的嗶啵聲。
空中落下被燒焦的一截殘肢,朱利安甚有閒情逸致地將它撿起來,端詳兩下,又隨手丟棄了。
手裡落下零碎的魔晶,那塊殘缺裂成粉末。
她還記得之前第一次用單係魔法石來破壞這個魔法陣的時候,空中湧出來五六隻魔狼,廢了很大力氣最後還是伊萊收的場。
說起來,伊萊沒有輪回的記憶可真是太好了。
做完壓在心裡的任務,朱利安打了個響指就用光明魔法愈合了自己手腕的傷口,要是克勞迪婭見了一定會吃驚於聖女光明魔法的水準。
她哼著小調輕鬆地向山下走去,然而還沒等她走多久,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
那人墜在一群人後,朱利安眯了眯眼,認出來那群人是克勞迪婭身邊的護衛隊。
她丟去幾塊石頭,將那跟蹤的家夥絆了幾個踉蹌,摔了幾個跟頭後,他再也沒跟上他們了。
朱利安正要悄然離開,卻發現,那家夥居然是希爾德小伯爵,那個醉酒要娶克勞迪婭的草包。
於是她走了過去,站在剛要爬起來的希爾德麵前:“希爾德。”
“聖女?”希爾德拍拍土,站直身子抱著胳膊上下掃視朱利安,笑得猥瑣,“你在這裡做什麼?”
朱利安笑了:“我怎麼沒聽到陛下已經解除對希爾德的禁令了,小伯爵是怎麼來的北境?”
希爾德臉色一變。
他是偷偷逃出來的,和吉爾巴特一起。他們藏在吉爾巴特家的物資隊伍裡,一路有驚無險地到了弗得羅。
吉爾巴特要來找路德維希那個蠢蛋,而她要讓他來把朱利安帶走,最好,能讓朱利安和他生米煮成熟飯。
希爾德自認為不算蠢,去招惹聖女隻是費力不討好,反而是薇拉讓他更為氣惱。
該死的韋爾奇,雖然他根本看不上那個破爛家族,但那個賤人居然敢逃婚?敢把他的臉麵往地上踩,就彆怪他心狠了。
而好巧不巧,本來隻是想要從王都逃出來,好離家裡的老頭子遠一點,沒想到真的找到了韋爾奇的蹤跡,他親眼看到了,那家夥跟著幾個看著像是乞丐的人一起上了山。
希爾德曖昧地用眼神掃過朱利安的身體道:“聖女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你的狗腿子們呢?”
他說的是聖殿騎士們。
朱利安拔出一截長刀,利刃折射出雪白的光:“閣下,最後問你一次,你是怎麼來的北境,又是要做什麼?”
希爾德輕嘖:“我看到韋爾奇上了山,跟著一群乞丐。真是好笑,以為她逃婚能跟著什麼厲害男人,結果跟一群賤民混在一起,還不止一個。”
朱利安沉下嘴角,眼睛死死盯住他。
單手捏碎在血祭大陣那裡撿到的魔晶。
一縷黑煙沒入希爾德的耳朵,他的眼睛閃過一瞬紅光,緊接著,所說的話已經不受他自己控製了。
希爾德幾乎猙獰地說:“那個賤人居然敢落我的麵子?和賤民混在一起是吧?吉爾巴特給了我一把媚藥,我追上她就全丟過去,不想嫁給我?那就和那群賤民在這野地裡媾和。下賤的東西就配和下賤的賤民在一起當豬狗!
“還有你,你算什麼東西?一個流落在外的賤種居然想當皇子妃?聖女聖子都是一群最惡心的賤種,難怪吉爾巴特想讓我把藥用你身上。”希爾德神誌不清地吐露自己的真心話,“不過你一看就是騷的,在床上玩起來肯定帶勁兒,沒追上那個小賤人你也不錯。”
話音一落,希爾德的臉色瞬間煞白:“我,我……”
朱利安怒極反笑:“哈哈哈,有意思,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
“冕下,我……”
她單手捂住眼睛,手掌最後下移遮住嘴巴:“啊,真是的,為什麼到處都是這種劣等生物啊。”
“什麼?”
“低劣又愚蠢的惡毒東西,為什麼到處都是?”朱利安疑惑地看向他,目光純然,卻是冰冷的,“神說一切子民皆可寬恕,要用仁愛愛所有,哪怕是惡人,哪怕是像你這種臟東西。”
希爾德咬牙,將護腕裡藏著的媚藥捏在手裡,準備伺機撒到朱利安身上。反正到了這時候,隻要和這賤種真的成了,後麵不是任他拿捏。真可惡,讓他跪下,真是和克勞迪婭那個賤人一樣,等著瞧吧,臭婊子。
朱利安笑得更厲害了:“看啊,吾主,看啊。”
她不笑了,冷著臉讓手臂作拉弓狀,一把長弓忽而在空氣中形成,黃金的長箭在她拉滿弓時凝固成形。
聖女的箭指向希爾德,一箭貫穿了他那隻藏著藥的胳膊,將他直直釘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