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刺瞎了他的雙眼,那雙如月光下的海水般泛著粼粼波光的藍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但是父親依舊很美,美得像海上天際的明月,脆弱得像水中升騰起的泡沫,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氣中。
父親想要給我倒杯茶,纖長的手指摸索了半天,最後才堪堪給我倒出了半杯水。
為什麼?我聽到我說,為什麼他要這麼對你?
父親聽後隻是無奈地笑了笑,說,因為他愛我。
我感到不可理喻。
他不愛你!我憤怒大喊,他愛的隻是你的皮囊和自我感動!
父親的手指顫抖了一下,低聲道,彆說了。
他是愛我的,隻不過他愛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我憤然離場。
時隔多年,我第一次和惡魔麵對麵談話,質問他為何要刺瞎父親的眼睛。
而惡魔那雙如林海般深邃的綠眸看向我,反問,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愣住了,片刻後,我顫抖著問,什麼意思?
惡魔微笑著說出了讓我渾身冰冷的話,讓我不禁疑惑他是怎麼做到笑著說出如此殘忍的話的。
我這才知道,原來父親在我離開後試圖逃跑過,我離開了,他也沒有了牽掛。但父親的逃跑計劃被惡魔發現了,作為懲罰,他刺瞎了父親的眼睛。
這下父親的眼睛和羽翼徹底成了美觀但無用的裝飾品了。父親的腳上也不再有鎖鏈,因為他已經徹底失去了逃跑的能力。
至於沉寂多年的父親為何會突然想要離開,惡魔說,這都是因為我。
因為我說,您可是曾經一騎當千的天使啊。
我崩潰了,控製不住周身狂暴的魔力,和惡魔打了起來。我想殺了他,帶著父親離開,但我與惡魔的實力差距很大,儘管我繼承了雙方充盈深厚的魔力,但卻沒有太多的實戰經驗。
我被從二樓直接打到了地上,身體穿過碎裂的磚石,像被無數根針紮一樣。我猜我的手臂斷了。
聲音的響動頃刻間傳遍整個宮殿,我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父親出現了。
他大概猜出了發生了什麼,嘴唇顫抖,扶著樓梯扶手跌跌撞撞地向下走。
行動間,他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我猛地起身,不顧身上的疼痛,想要去接住父親,然而一個身影比我更快。惡魔一把抱住了摔下來的父親,將他橫抱起來放在了附近勉強還完好的長榻上。
他捏住父親被撞青的腳踝,被劃破的傷口滲出血,惡魔皺眉低頭,俯身舔去了滲出的血珠。
怎麼這麼不小心?惡魔給父親治好傷,又把他攬進懷裡,摸著他的臉頰輕聲哄,彆怕,已經沒事了。
疼不疼?他揉著父親被撞到的腰,我帶你回床上躺一會,休息一下。
惡魔眼神溫柔,看著父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珍寶,然而越是這樣我越渾身發抖,因為他對父親做出的種種惡行,也因為惡魔的綠色眼睛看向了我,眼中的殺意毫不掩飾。
是啊,因為在他的眼裡,我是害得父親衝出來受傷的罪魁禍首。
父親已經離不開他了,那身為人質的我,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
惡魔把父親放在軟榻上,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水在他手中凝成鋒利的劍刃,我幾乎要以為自己要死在這裡了,然而父親拉住了他,惡魔停下了腳步。
彆這樣,父親低聲哀求,彆傷害我的孩子,彆讓我恨你。
惡魔轉身,藍眼睛盯著虛弱的父親,手中的水刃消散,他挑起父親的下巴,垂眸笑道,恨我?
你要為了另一個惡魔,恨我?
父親的手在抖,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在努力想辦法挽救,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手捧著惡魔的臉,獻上了自己的唇。
惡魔沒拒絕,隻是他的眼神依舊冰冷。
父親看不到,他無從判斷。
他的笑容很勉強,一遍遍地說著我錯了,對不起,我怎麼會恨你呢,我愛你。
惡魔沒有給他回應,這讓父親感到不知所措,他睜著海藍色的眼睛,淚水充盈眼眶,下一秒就落下淚來。
惡魔最終沒對我做什麼,因為父親哭得很傷心,起碼我從來沒見過他哭得這麼傷心過。
他哭得詞都連不成句,揪著惡魔的衣袍一邊哭一邊抖,惡魔顯然也從未見過他情緒如此崩潰的時候,他慢慢抬起手,指腹擦去父親的眼淚,剛擦掉就又湧出來,他不得不放棄了這個無用低效的做法,把父親抱在了懷裡。
他抱起父親,轉身離開,看方向似乎是花園。惡魔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我。
我拖著受傷的手臂跟了過去,靠在一叢玫瑰花後,看著惡魔將父親放到長椅上,折了很多支玫瑰,一點點把刺掰斷,放到了父親懷裡。
希維爾,這些是你喜歡的玫瑰花,惡魔牽起父親的手,放到花瓣上,彆哭了,好不好?
原來父親喜歡藍玫瑰。
我這才意識到,惡魔的花園是一片藍玫瑰海,但父親從前似乎並沒有很關注這些花。
父親依舊在抽泣,隻是哭聲比之前弱了許多。惡魔抱著父親,低聲說著什麼。
我仔細聽去。
他說,他嫉妒我。
我覺得可笑,又覺得似乎理所應當。
父親並不真心愛他,不然惡魔不會用儘手段隻想把他留下;而父親確確實實是愛我的。
父親的情緒終於平穩了些,他把頭靠在惡魔肩上,伸手握住了惡魔的手。惡魔反握了回去。
父親讓他彆跟我一般見識,他又挽住惡魔的手臂,像是感到冷一般蜷縮起身子,惡魔拿出一件衣服給他披上,被父親拒絕了。
父親說,我想在天空飛一會。
惡魔沒說話。
父親又說,和你一起飛。說完,他主動往惡魔懷裡縮了縮。
惡魔把他抱起來,說了聲好。
之後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失血過多昏了過去,侍從把我帶回房間治療,當我再次睜眼的時候,父親正坐在我的床邊,握著我的手。
金色的長發遮住了我的視線,父親說,彆乾傻事,再有下一次,他可能就救不了我了。
他讓我走,我說我們一起走,父親笑著拒絕了。
我沉默了很久,最後,我說,父親,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父親沒有說話,我坐起來,抱住他的脖頸,說,我們一起去死吧,這樣靈魂還是自由的。
父親海藍色的眼睛裡閃著光,他最終同意了。
惡魔離開宮殿的時候,我和父親一起吞下了毒藥。
——原諒我用這種低效落後的方式,隻是自從我和惡魔打了一架後,惡魔就在宮殿裡設置了禁魔咒,現在隻有他能使用魔法,而我和父親顯然做不到用刀割斷對方的咽喉。
意識漸漸模糊,我抱著父親,陷入了沉睡。
但是很遺憾,我們沒死成,被惡魔救了回來。
我睜開眼的時候,惡魔正抱著昏迷的父親,眼尾泛紅,宛如翡翠一般美麗的雙眸裡滿是淚水。
直到這一刻,我才承認,惡魔確實是愛著父親的。隻是他的愛太瘋狂、太偏執、太卑劣,讓我唾棄。
惡魔掐住我的脖頸,那一刻熾盛的殺意讓我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他冰冷的聲音響起,我早該殺了你。
你殺了我吧,我的心情從未像此刻一樣平靜,我死了,父親也不會自己活著。
這句話說出口,之後的話也方便了許多,我嘲諷道,你真是個廢物。
這麼多年,你要靠著我,靠著這些卑劣的手段才能把父親留下,而父親從始至終就沒有愛過你。
惡魔沒有反駁,因為父親醒了。
父親清醒的那一刻,他立刻抓住惡魔的黑袍,求他彆傷害我。他不怕我死,畢竟我們之前正在做這件事,正如我說的那樣,我死了,父親也不會獨活。
他怕的是惡魔會用些手段讓我生不如死。
惡魔握住父親的手,嗓音有些沙啞,他說,希維爾,我差一點就失去你了。
看來他這次真的不準備放過我了。
但在父親的百般央求下,我最後還是被留下了一條命,隻是在那之後,惡魔就時時刻刻把父親帶在身邊,外出或是在宮殿裡,一刻都不分開。
此後我很少能見到父親,偶爾見麵,惡魔都會坐在一旁盯著我們。
再之後,父親死了。靈體構成的天使化作星光消散於天地之間。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他為何要丟下我獨自去飛翔。惡魔什麼都沒告訴我,哪怕我用匕首抵著他的喉嚨,皮膚滲出鮮血,他也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古井無波。
讓開,惡魔說,你擋住我的路了。
我看著他走到了花園,坐在長椅上,折下一支藍玫瑰。
玫瑰上的刺刺破了惡魔的手指,血珠順著手指留下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痛一般,從血月升起坐到血月落下。
他隻是一直盯著手裡的藍玫瑰。
我似乎已經走上了絕路。既然走到了絕路,那就不妨再絕一點。
父親死後,我離開了地獄,來到了天堂。
天使手持長劍,銳利的劍鋒指著我,我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輕聲問,你們有人記得希維爾嗎?
希維爾,我的父親。
這個名字一出口,立刻有天使變了臉色,有高階天使接見了我,看著我與父親有幾分相似的麵容和金發,眼神複雜中又帶著點不可置信。
他們以為父親在戰爭中死去了。
高階天使的臉上有期待,然而當我說出“父親不久前已經去世了”這件事之後,他的臉色又暗淡下來。
我說,我可以幫你們對付魔王。
我告訴了他們地獄王城的布局和守衛分布,帶著精銳和天使大軍裡應外合,在長達幾個月的交戰後,那個惡魔死在了我的劍下。
他綠色的眼睛望向我,那一刻我幾乎以為他想拚著命也要把我一起殺了,然而他隻是抬手,掌心撫摸過我金色的長發。
我猜他在透過我看父親。
惡魔說,離開這裡,好好活下去。
我愣住了。
惡魔繼續說,希維爾想讓你好好活下去。
他的身體無力地向下墜落,最終跌在了他親手種下的藍玫瑰花海中,周圍的天使看著停在半空中的我,一時無言。
我向下看去,看著風吹動折斷的藍玫瑰慢慢覆蓋住惡魔的麵容與身軀,最後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現場。
半個月後,我離開地獄,去了凡間,隱姓埋名。
像父親說的那樣,開啟了新的生活。
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