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似乎早已料到這一天,抿著嘴笑了:“你儘管放心地去,太子需要你,中原萬千百姓需要你。而我,我會養好身體,等你回來。”
他抬頭去吻風信,極儘纏綿,不舍。
風信重重地回吻,摟住慕情的腰。他們這樣渴求著對方,吻得激烈忘情,仿佛要吻到地老天荒,仿佛這是他們人生中的最後一次。
慕情送風信下山。
暮靄沉沉。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山風乍起,慕情的廣袖白衫招搖在風中,恍若即將羽化。他的臉色格外蒼白,唇卻意外地紅潤,泛著水光。
風信牽著馬,一步步下山,一步步入世,一步步遠離他的愛人、他的桃源。風信承擔著使命。我想慕情會知道的。因為那是他們共同的願景,是天下蒼生,是四海清平的盛世。
風信為隱藏身份帶著鬥笠,低低地壓著,看不清臉。他一直倒退著走,直到再也望不見慕情翻飛的白衣,直到那些侍衛們催促他儘快上路。
有鷓鴣群起,低低地穿過樹林陰翳,鳴聲淒切——
“去不得也——”
6.
風信一去三月有餘。前幾日,山下鎮子傳來皇城政變的消息,看起來是已經動手了,隻是僵持不下。
太子軍在皇宮外駐紮,宮內是禦林軍和皇帝,分庭抗禮,互不屈服。皇城一帶的百姓紛紛出逃,也正好為他們提供戰場。
慕情一邊作畫,一邊漫遊著想到。
謝憐那人,從前有勇無謀,心懷蒼生是好,可方法不對,隻能事倍功半。當年白白折損五千精兵,二十心腹,一員主將,不知如今有無長進……
但看風信那樣,或許是已經成長了吧。宮裡那位,可不是好惹的。
但今日似乎格外激烈,村子裡都在議論今日淩晨開戰的情況。
據說太子殿下用兵如神,其麾下二名主將一使刀,一用弓,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皇城百姓,或舉國黔首都對皇帝的嚴苛賦稅、沉重徭役心存不滿,如今更是許多人自發情願,加入太子軍——
“崤東豪傑群起,如影隨形”。
突然的砰砰敲門聲打斷了慕情的思緒。
或許是有信使來了?
慕情一個箭步上前,拉開門卻看見一個斥候。那年輕人斷了一臂,氣喘籲籲。沒有敲園門而直入,看來是從後山上抄近道來的了。
那人一見慕情,渾身卸了力一般撲通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喊道:“將軍,請您救救殿下吧!”
說著就嚎啕大哭起來,“殿下他今晨失利,損失大半,眼看著就要被打出城了!城門一關,前功儘棄啊!殿下,殿下他就……”
慕情心裡慌亂,但生生壓了下去。他扶起小斥候,儘量穩住自己的聲音:“慢慢說,殿下怎麼了?”
“殿下,和風將軍帶著三隊輕騎冒著火攻進城了!我們,我們沒有辦法,花將軍就在城外繼續攻擊,要進去救殿下……我,我奉命逃出來,找您來了!”
慕情人呆住了。他想過謝憐能忍辱負重,殫精竭慮,但不曾想到,他會如此魯莽!
但這也說明,當時情況多麼危急,事態多麼嚴峻。
慕情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平緩情緒,叫那斥候在最短時間內回答了他的問題。弄清楚具體地點後,慕情回身進屋。
他動作麻利,打開床下暗格,取出一把□□。那刀通體漆黑,刀柄雕刻著繁複古樸的花紋,冷硬肅殺,一看就是開過刃,見過血的。
他再取出一枚玉瓶,將其中丹丸儘數吞下。他極度痛苦地皺著眉,手死死扳著桌沿,一使勁,那木桌竟然碎了一角。
慕情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手,握了握拳,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隨後,提刀飛身而走。
我急忙催動法力,讓一枚枯葉隨風鑽進他的腰封中。
慕情腳程極快,僅僅一個時辰就到了皇城近郊。他不敢耽誤,一路直入太子軍。戰事似乎稍解,兩軍休戰,但太子始終不見人影,一同不見的,還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於是他回頭入城。
他的刀終於又見了血。
他那一身白衣,在他獨自一人潛入城後,幾乎染了半身的紅。
6.
慕情屏息凝神,一路搜尋著。城內戰事更加慘烈,四處是□□著半死不活的人和屍體。
直到他看到那個人,皇帝——太子的族伯,正在用劍尖指著風信的頭,風信跪倒在地,渾身是血。太子在一旁,用劍堪堪支撐著自己,看上去也是受了不少的傷。
慕情——我看不見慕情的臉,但我猜他眼睛紅了——手中刀直直飛出,一刀刺穿那皇帝腹部。
誰知,他竟緩緩轉過身來,嘴角帶著詭異的笑:“這不是玄真嗎?怎麼,仙樂終於把你這尊佛請動了?”
慕情沒有說話,趁著他受著傷行動遲緩,把刀一抽,揚起一串黑色的血花。
那詭異的皇帝不懷好意地笑著,“當年渭水一戰,你們做的不可謂不精彩,可惜,可惜,君子不識小人之道也。怎麼樣,中暗刀的滋味好受嗎?”
慕情仍然沉默,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怒火。
他提刀而上,勢頭極猛烈極狂放,大開大合,一刀刀如白虹貫日,力道十足,竟把那人逼退不少。
他垂下刀尖,擋在風信身前。與那日如出一轍,身形堅定,像山一般。
“咳咳,玄真,怎麼,當年你給仙樂擋了刀,替他受了毒,竟然還能活著,還能拿刀……嗎?”
“我能不能拿刀不勞你費心,我不僅能拿刀,還能取你狗頭。”慕情聲音冷淡,一貫的嘲諷中帶著怒氣。
“你他嗎閉嘴!要打就打,放什麼狗屁!”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我幾乎熱淚盈眶了。風信不知何時站了起來,雙眼怒氣滿盈,看上去已經知道了真相——
慕情為何身居山間,卻對太子,對政局,對形勢,都如此熟悉;慕情為何病態地細瘦單薄,卻能將鬆枝使出刀劍之風;慕情那來路不明的血玉……
但慕情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看他。
“陛下,何必苦苦掙紮呢?”
另一個聲音響起,我想,這就是太子了。
“你修了這麼多年血魔,將社稷棄之一邊不管不問,你有想過蒼生,想過百姓嗎?你知道南方洪澇,東邊瘟疫嗎?”
太子一步步走上前來,走到慕情身邊。風信已提起弓,箭在弦上。
“哈哈哈,爾等鼠輩如何能理解朕!”那人仰天長嘯,形似癲狂。
電光火石間,慕情三人一躍而起,群而攻之!
那人也似乎展開了與之一戰的氣場,可惜,慕情的刀比他更快。
頃刻之間,□□直入雲霄般刺進那人胸膛,正正紮穿心臟。
太子的劍隨即而至,一招封喉。
風信則在空中放箭,三箭齊發。
一箭入左掌,一箭入右掌,一箭直插眉心。
慕情的刀和風信的箭一齊把那瘋瘋癲癲的魔人釘死在地上,抽搐了兩下,終於死透了。
風信落地後見此喜不自勝,未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太子驚呼。
他急急轉過身來,卻看見慕情像被抽空了一樣倒下去,長刀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它的主人卻被穩穩抱住。
風信跪在地上,抱著慕情漸漸冰冷的身體,眼淚翻滾著墜下。
看著慕情發白的臉,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餘毒未解?那為什麼要來?我,我以為……”他哽咽著,大滴的淚珠砸在慕情臉上,卻帶出了他一抹笑意。
“我……此生碌碌。”慕情艱難地張口,發出呢喃般的聲音。風信湊近去聽。
“年少……自矜淩霄筆、騰雲武藝,拙才……為殿下侍衛……未能儘忠,身先衰……”慕情呼吸微弱極了,但他仍儘力吐字清晰。
太子蹲下來,握住他的手:“你儘力了。辛苦了。”接著卻也落下來淚來。
慕情似乎笑了:“身隕……歸隱山林,惶惶不知天日……”他微微偏頭,側向風信。“得君一人,有幸三生……及爾偕老,來世……”
他終於說不出話了,眼角流下的淚滑入鬢角,消失在三千白發之間。
慕情用儘最後的力氣,在風信側臉印下一吻。
我不懂人世間愛恨,卻感受到極儘的不舍、憐愛,以及解脫。
風信愣愣地望著他的愛人,淚淌了滿臉,也顧不上擦。
突然,他像是驚醒一般,似乎不敢相信慕情快要撒手人寰:“不,不要,你給我閉嘴,說什麼狗屁遺言,給誰聽?我去給你找解藥,普天之下無奇不有,我定能、定能……”
他語速極快,似乎害怕說晚了,就有人無法聽到了。
慕情胸腹起伏越來越小,近乎平靜了。他氣力耗儘,連睜眼都無法維持,卻仍有話未說完——“謹記,諾言……四海……”
他頭一歪,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風信卻瞪大了眼,似乎無法接受這一切。
怎麼就這樣走了?他的慕情,他的愛人?諾言,諾言是什麼呢?河清海晏外,不是還有娶你過門嗎?不要鳳冠霞帔,總要拜堂儘禮,這不是你說的嗎?不實現諾言,豈能瀟灑?你怎麼,怎麼這樣拋下我,不負責任……
他聲嘶力竭地吼完,悲哀地發現,不會再有人回應他了。隻有細雨如愁,杜鵑啼血,隻有懷中人單薄冰冷的身體。
他又接著說了些什麼,多是瘋瘋癲癲,不成體係的話,又罵又哭,上氣不接下氣。
折騰到最後,太子淚也流儘了,風信嗓子喑啞到再也說不出話。
他就閉嘴了。緊緊抱著慕情,貼著他的臉,低聲說著什麼,仿若愛人耳語。
我聽見他痛苦嘶啞的聲音:“天地浩然蒼茫,宇內無窮之大,你卻狠心,留我煢煢孑立……不如同歸去罷。”
直到用彎刀的將軍帶著人破城而入,尋到他們,才把形狀癲狂的風信和低迷不振的太子帶回去。
我不忍心再看了,掐斷了神識。
三秋九月,草木搖落,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有如逝水,不可複追也。
7.
冬天總是難熬的。即使是鬆樹,也要承受北境寒風。
我停留在小園裡,仍然履行山神的職責。
期間風信來過無數次,對著光禿禿的花圃,對著畫圖桌,對著燭台,自言自語。
“……陛下說你那麼驕傲,年少時萬裡封侯,才絕天下,要給你建個將軍塚……我說塚可以有,但慕情我要帶走。陛下很疲憊,很難過,但看我更難過,就答應了我……我就把你帶回來了。”
於是,風信把他葬在後山。葬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那是他們曾經對酒當歌,舞劍擊箸的地方。
如今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
他掃開一片雪,席地而坐,打開酒壺灌自己。
“你說說你,許下什麼‘四海清平’的諾言,搞得我不得不儘職,沒法與你同歸去啦。”他再抿一口酒。
“等到陛下人才豐盈,不要我了,我定追你而去。到時候,讓人把我們葬在一起。喏,在你邊上。拉一條紅綢,把咱倆的碑拴在一起,你說好不好,慕情?”他笑起來,眼神溫柔。
墓碑上銘文“玄真大將軍慕情之墓”,字跡遒勁有力,又兼備端莊嚴正。
“碑上的字是陛下寫的,他說,無論如何,你們君臣情深義重,是你救了他,救了我,救了仙樂。”說到這,風信停了一會,低垂著頭,隻能看到那死死抿住的嘴角。
我想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你救了你效忠的君主,救了你不渝的愛人,救了你心懷的蒼生,卻獨獨忘了救你自己。
冬去春又來。
這個春天暖得極快。三月初三,山上已翠綠一片,春色滿園。
林間有一人縱馬而上。馬蹄聲噠噠作響,鳥鳴清脆。
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
是風信來了,來到了他們約定的春天。
花圃裡風信子都開了,嬌豔欲滴,迎風招展。其中“風情”二字掩埋在花草蔥蘢下,但它們還在,且永不泯滅。
他照常取來一壺酒,獨身一人信步踏入林間。
我看著他坐下,灌酒,無言靜坐。
每當他不說話了,我就知道,他想得狠了。究竟陰陽兩隔,無論他說什麼,怎麼說,都無法得到回應。
石碑不會說話,草木寂靜無言,山上山下,隻有風的聲音。
不知沉默了多久,一個蒼涼悲愴的聲音低聲唱起歌。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返照人間,夜無眠。百年有如春雪。
春草萋萋,短鬆岡。塵滿麵、鬢如霜。
算未抵、人間離彆。夜來幽夢,故人何處?——”
他停了停,哽咽片刻。
“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