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玄真殿今年新來了一位親信神官,叫南風。在益州一處古舊的玄真廟前,他望著那座神像的臉,心漸漸下沉。
1.
“你去見他的時候,一定要時刻與我保持通靈,我會給你指導。”
花冠武神坐在帝君位,殿裡空蕩蕩,不見仙侍,隻有一位黑衣中天庭神官肅立著。
他今年新飛升到上天庭,被分配到主掌南方、風頭正盛的玄真殿。
據說百年前,曾有一殿與玄真殿分庭抗禮,同管南方,分為東南和西南。後來……史官也說不上來,神官們更是閉口不言、諱莫如深。
但他知道,那是南陽殿,而且,南陽將軍如今不知所蹤,據說是在一場浩劫裡隕落了,不然怎會一瞬消失,功業儘入他人囊中呢?
“你叫南風?是姓南嗎,祖籍江陰?”謝憐和顏悅色道。
“是,帝君。”南風一驚,回過神來行禮道。
半晌沒聲音,他偷偷抬眼望去,見帝君低頭沉思,唇緊緊抿起,眼神渙散,像是想起什麼,隨後表情凝重地合上眼,歎了口氣。
南風很會看眼色,知道帝君心裡有事,於是靈機一動:“帝君,其實我本家原姓風,曾是中原人士,仙樂末永安初時,據說有位祖先也飛升了呢。”
謝憐猛然驚醒。
“沒想到如今還有仙樂故人……”他喃喃道,沉默著搖頭。南風不明所以,直起身子疑惑地望向他。
“如此甚好。”謝憐輕咳,隨後掛上微笑。“你所屬的玄真殿將軍,也是個仙樂人呢。”
“不過……”謝憐沉默了一下,“他算是名譽將軍,隻決策大事,不會出手。而且早已隱居人間,你新入殿,且先去拜見他罷。”
於是南風行了禮,領了命,下凡去了。
2.
南風是懷著目的來的。
他小時,就見過家裡祠堂裡擺著的一尊南陽像,父親很珍惜那神像,畢恭畢敬地上著香,供著糕點水果,節日裡全家人跪拜磕頭。
父親說,那是他們風家的祖宗,南陽將軍。雖然現如今東南已是玄真殿轄區,南陽將軍或許已經隕落,但他們風家會一直供奉南陽,不求保佑,隻求心安。
“當年啊,連著幾日天生異象,日月顛倒啊!人都不敢出門,隻有你爹我敢開門。開門後,就看著這神像落在咱家門口,後來咱家就興盛起來——你說這不就是祖宗保佑了嗎?”父親曾眼含淚花地描述道。
小南風頑皮,不知天高地厚,對那尊精致的神像很感興趣,夜裡偷偷溜進祠堂,把小巧的神像抱在懷裡,翻來覆去地看。
那尊神像塑得很好,工匠手藝,麵部表情端正肅殺,法相莊嚴,與真人幾乎無二,雖然南風沒見過這位將軍,但憑借這尊雕像,他記住了南陽將軍的臉,就能想象出那英武不凡的氣質與至高無上的神威。
那服飾也是層層疊疊,細節井然有序,百年仍未褪色,金色繡紋隱隱流光,依舊能看出塑形者的審美典雅。後背的弓自然必不可少,頭戴的玉冠都雕刻出花紋。
隻有神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小南風正玩得不亦樂乎,卻在神像衣帶縫隙裡發現隱約的字跡。
似乎是……“慕”。
慕什麼呢?
十幾年後、幾百年後的南風依然不知道答案。
但他已經對南陽將軍的去向產生了極大的好奇,更何況,那是他的祖宗,他認為自己有權利和義務去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所以,南風申請到了玄真殿的神官職位,並順利通過天劫,成功飛升,並給家人托夢,說要帶走那尊南陽像。
他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3.
“南風,請與我保持通靈,按我說的去做,這是你第一次見玄真將軍,可不能出岔子噢。”通靈陣裡,花冠武神的聲音溫潤,卻讓南風聽出一身冷汗。
他正站在古刹前,這是一座隱秘的、古老的玄真廟,埋藏在益州青城山上的重重山林中,是個歸隱的好地方。
正對著他的太師椅上,坐著一人,正用蓋碗喝茶,看上去甚是愜意。見他來了,隻是淡淡瞥一眼,淺淺說一句:“新飛升上來的?你也知道我是誰了,坐吧。”
“這就是玄真將軍。坐吧,南風……南風?”謝憐意識到不對勁。
南風死死盯著那人的臉,滿眼通紅,雙拳緊握。他幾乎要失控了,乾坤袋裡的南陽像隱隱發燙。
玄真察覺到了什麼,抬眼望向他,表示疑惑。
南風看清了那張臉,他再也熟悉不過了。
和南陽像一模一樣的臉。
4.
“你不是……你不是玄真!”南風嘶吼著向那人衝去,但受到禁製,根本無法靠近一步。
安穩坐著的人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再喝一口茶,甚至翹起二郎腿。
“你是南陽!我知道你!你為什麼……”南風說話帶上了哭腔,被強大的法場壓倒在地,形容狼狽。
“殿下,這就是你帶來的人?”玄真用蓋撥弄浮茶,好像還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地刻薄道,“你看人的眼光真是從未好過。”
通靈沒斷,但謝憐不說話。
“所以,你這個小神官,我就是玄真。”那人嗤笑一聲,“也不知你是受了什麼教育,還能把自己上級認錯?”
南風身上突然一輕,那人撤去了法力。他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衣衫淩亂,袖口敞開,乾坤袋掉了出來。
“南陽將軍……你是南陽將軍風信……我從小聽著你的故事,看著你的神像長大的,不會認錯人了。”
南風一陣咳嗽,扶著廟裡柱子粗聲喘息。
玄真砰地摔下茶碗,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乾脆地轉身就走:“你明天不用來了。”
走到一半,他停下接道:“以後都不用來了,我玄真殿可容不下你,另尋高就吧。”
南風還想說些什麼,但地上的乾坤袋比他更先反應——一道紅光散射出來,他剛一解開乾坤袋,那尊南陽像就自動飛出,漂浮在空中。
“南陽將軍……”南風試圖叫住背著手正打算離開的人,失敗。
“站住。”
神像說道。聲線冷清,涼薄斯文。
果然站住了。
南風發現,玄真背著的手陡然握緊,寬闊的肩膀猛然繃直。他屏住呼吸了,他是在緊張嗎?
神像接著說:“你以後可彆假扮我了,你個廢物根本不會用刀,我□□在你手裡簡直就是浪費。”
這話說得,也太諷刺了……雖然那人沒轉身,但南風覺得他聽得很認真。
“如你所見,這是一縷魂魄,陣法崩塌前我藏在這神像裡了,要不你今天還見不著我。”
“所以你也彆弄這個鬼樣子了,簡直四不像…”
空蕩蕩的古刹,靜悄悄的二人。
“我馬上投胎去了,倒也不算魂飛魄散,應該馬上轉世輪回了。”神像說道,語氣有些彆扭。
“不說彆的了,你愛怎樣隨你。”
紅光消失,神像落在地上,倏然失了顏色,碎成一攤粉塵。
南風望著那人的背影,看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緩緩地吐出。
那人背著手站定,他身側矗立著的,是手持長刀、麵目清秀慈悲的玄真像。
百年生死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回首風情兩處,萬重煙水,雨歇天高。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