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地救過她。
用他的彆有之心。
承寧十八年,春。
這一年,沈國公久臥病榻,沉屙難起;沈臨旭遠駐西番,深陷通敵疑雲。
沈臨月便是在此時,成為大晏科舉平權令頒布以來首位中榜的女探花。
她仰起臉,望著眼前這匹連腹部都遠遠越過她頭頂的高頭大馬,躊躇片刻,嘗試學著兩位狀元、榜眼一躍翻身上馬的樣子,努力伸手攀了上去。
然而沒站穩,下一秒掉了下來。
四周哄笑聲立起。
“哈哈哈這娘們矮得連馬都爬不上也妄想當官爺?”
“就是,要我說,這女的能中榜不過靠僥幸,自古讀書當官,還得要男人來。”
“唉,還未出閣就拋頭露麵,整天在朝堂上同男子廝混在一起,成何體統!也不知沈國公怎麼想的……家門不幸啊!”
議論像潮水般湧進沈臨月的耳朵,聲聲清晰。
她麵無波瀾,踩著再次跨了上去。
這次倒穩穩落在了馬背上。
周圍人群一靜,忽爆發出更刺耳的喧笑。
沈臨月低頭定睛:原是她即使跨上了馬,雙腳也不足以踩到馬蹬上。
顯然,這一甲遊街的馬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高來準備,並未因為她是女子而格外變通。
沒了腳踩實物的安全感,她的心裡更加緊鑼密鼓。
沈臨月隻會讀書,不會騎馬。
幼時雖常隨父兄遊曆四方,考察民弊,也是爹爹寵哥哥愛,總將她抱著放在自己馬上,不令她涉險分毫。
但如今總歸不能了。
沈臨月眼眸微垂,攥緊了手中韁繩,回想爹爹哥哥騎馬時的動作,用抽鞭輕輕地敲了一下馬臀。
馬舒服地嘶叫一聲,揚了蹄子開始悠悠走動。
而她坐在馬上,硬著頭皮穿過一街街的質疑、挖苦和辱罵聲。
“娘快瞧!我看到探花姐姐啦!”
人群中驟響起小女孩清淩淩的歡叫。
如一隻鳥兒驀地淩越而上,撲開一片烏糟糟的塵囂飛進她心底。
沈臨月不禁在人堆中尋覓女孩的身影。
“娘,長大以後,我也要當探花姐姐!“
“阿蕊乖,探花姐姐是大戶人家,咱們讀書得先供著弟弟,等弟弟考了功名,阿蕊才能許個好人家。”
循著母女倆的對話,她鎖定了來人。
沈臨月將馬稍停一停,原本怯怯伏貼的腰身倏立了起來,緊緊拽住韁繩的雙手,也敢鬆開一隻。
她側過臉,朝小女孩莞爾一笑,抬手將自己烏紗帽旁的彩花扯了下來,彎身遞給了她。
小女孩驚喜地捧過:“謝謝姐姐!”
看見小女孩剛黯淡下去的眸子瞬間點亮,她笑意愈發擴大些,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
“不能放任這種離經叛道的女人教壞我們的後輩!”
不知是誰在底下大了一句,緊接著,一顆石子不由分說朝她砸了過來。
隨著這一聲怒喝,民情瞬間再度沸騰,人們紛紛揀了石頭或將手裡的菜葉扔向她。
“敗壞世風之禍端!”
”你配嗎?”
沈臨月歎息。
唉,槍打出頭鳥呀。
官兵趕忙圍上來維持秩序。
正當場麵糾纏不清時,沈臨月餘光一瞟,突瞥見一枚銀晃晃的暗器有如飛星衝她直直飆來。
不對。
目標不是她。
是她的馬!
電光火石間,身下馬匹突然爆發出一記痛苦的長嘶,它仰天昂首揮蹄,發了瘋地開始往前跑,欲將背上之人狠狠甩下。
有人要害她。
沈臨月立被那馬掀翻在背上,在極度的危險與驚懼之中,她的心忽然變得異常鎮定沉靜。
她掃一眼人群所在的位置,左手拽緊韁繩右手一把揪過馬的鬃毛,借顛簸之力將自己摔下去,掛在馬側。
馬由於她的一己之重嘶吼著被迫調轉馬頭,生生背離了人群密集處。
人群的危機暫時解除了,但她自己的還沒有。
沈臨月想,若此時鬆手跳馬,失控的馬難保不會再次衝回去踏傷百姓。
怎麼辦。
殺掉這馬?
可她不會!
萬一拿什麼東西隨意刺卻紮錯了部位,殺馬不成,反有可能令其更加瘋癲。
怎麼辦……
“呲!”
破空之音裹著勁風,伴隨馬一聲淒厲尖銳的嘹叫,沈臨月感覺自己身上的震搖猝然而止。
靜了兩秒,馬頭往前一栽,巨物轟然墜地。它死不瞑目,血流汩汩不止浸儘了深褐色鬃毛。
而那馬頭上,插著一根貫穿它腦門的利箭。
周遭人群早亂作一團,尖叫呼救的聲音此起彼伏,推搡著往四麵逃散。
沈臨月抬起視線。
在這慌亂湧動之中,惟見遠處一位戎裝少年,高馬之上,驚惶的人潮仿佛與他無關,他巋然立於原地,緊繃著雙唇,星眸漆沉向她投來。
沈臨月恍覺自己的心也隨著這目光一瞬靜止。
那通身玄黑的少年,卻用一根極鮮豔的紅綢緞束起了如瀑的烏發,紅緞帶隨風揚曳,她眸裡唯一的動。
是他嗎?方才那一箭。
沈臨月低眉思索,再一抬頭時,戎裝少年已消失不見。
“沈臨月。”
眼前隻剩下狀元郎那居高臨下的蔑笑。
周頌文。
周國公府出身,周皇後的遠侄,從書院同窗時就瞧不起她。
周頌文挨過來,一字一頓衝她挑釁:“你—可—真—沒—用。”
哦,那正好。
她現在渾身上下最不缺的就是石頭。
沈臨月隨便從袖子裡抖出一塊,往上空一拋,複落在手心,握住。
“再說一遍,”她眯起眼,朝他搖了搖拳頭,“我不介意叫你立馬嘗嘗,什麼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
不願傷及普通百姓,不代表連這群貴族公子哥們也能欺負她。
沈臨月扔石子的本事周頌文是從小領教過的,他撇撇嘴,趕緊縱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