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端。
皇城門隆隆響動,推開一隙晨光。
晏景桓貫著銀甲從其間躍馬而入,身後的高馬尾隨風散動,身下坐騎颯步如流星,他抽鞭狠狠策馬,朝宮內疾馳奔去。
“恭迎淮王殿下回宮!”
遙望來者,內侍宮婢跪伏了一地。
晏景桓下了馬。
抬頭便見桃花枝枝繁盛得溢出牆頭,恰有風動,陣陣馥鬱穿透樹縫,斜斜落入廊口各處。
無人不知,當今聖上獨寵周後。
而周皇後獨愛桃花,帝王便在宮中種滿桃樹,叫專人培植撫養。
每逢時春,闔宮總是盛景。
一如那闔宮聖寵,年年常開不敗。
晏景桓麵無表情地盯著桃花看了許久,直到花瓣風落拈上銀甲,才重新挪動步子。
這花香一路迤邐到禦書房外。
晏景桓斂目,利落地取下腰間佩劍遞給禦書房內侍,入殿時,太子晏景明已然在帝側。
太子是皇後唯一的嫡子。周後聖寵不衰,連帶著天資平平的晏景明亦成為帝王最偏愛的兒子,時時相攜在伴,悉心教導。
晏景桓垂身拱手:“兒臣參見父皇,”稍一移,“參見太子殿下。”
承寧帝忙道免禮,展顏將他招至跟前細細打量,遂笑眼彎成一道,十分和善:“七年未見,朕的景桓長高不少。”
七年未見,唯一一次召見卻是為了猜忌。
晏景桓勾笑:“兒臣遠駐邊疆,亦時刻謹念父皇在京中的福寧安康。”
說完這句,兩人一下又沒了話。
看著晏景桓那禮數周全卻總帶了疏離之感的淡淡模樣,承寧帝心下唏噓。
想當年晏景桓僅有十四歲,父子倆在秋獵場上第一次見麵。
他於獵林中遇賊子張機刺殺。
彼時大晏承平多日,軍兵不練已久,紛紛護駕不利,難以敵手。
而在外圍的晏景桓二話沒說,即刻單槍匹馬孤身入陣,誓要救出父皇。最後竟真讓他以一敵百,將身負重傷的自己帶了回來。
問他要什麼賞賜。
晏景桓雙膝鏗然跪下,隻道所求惟一:請旨聖上將他派駐邊疆,儘其所用,護國平安。
這些年,他遠在西番、北狄為他鎮守邊關外患,威名赫赫;而他隔空封了他淮王,又封了他定國大將軍。
一去七年。
再深切的感動,也禁不住慢慢滋生的嫌隙。
所以唏噓僅是在他心底稍稍流轉,便擱置一旁,在幾句無關痛癢的寒暄後,承寧帝終按耐不住地直奔了主題。
“景桓,近幾年西番邊境可還安寧?”
“回稟父皇,”晏景桓麵色瞬時凝重,如實搖頭,“近年來西番犯境,流寇猖獗,尤其禹州一帶,死傷民眾良多。”
“哦?死傷眾多,”承寧帝端起茶盞,氤氳繚繞之下神情如常,“那禹州附近,你可派誰在守著啊?”
“乃忠武郎將,沈臨旭。”
一直在旁輔佐帝王靜閱奏折的晏景明,聽到此名,指尖微微一滯。
“沈臨旭?”承寧帝撫須低吟片刻,似在回想,“哦,此人,朕還真有些印象。”
“最近總有些彈劾的奏章遞上來,說鎮守禹州的五品郎將沈臨旭,擊寇不利,敗戰連連,”帝王稍頓,垂眸飲了口茶,“疑有,通敵之嫌。”
“通敵”詞一出,晏景桓麵不改色立撩了袍子單膝跪下。
“唉景桓你這是做什麼,”承寧帝故作訝然,忙上前將他扶起,轉而慈眉善睞,“朕不過隨口一提,比起那些流言蜚語,父皇自是更相信你的人。”
晏景桓執意長跪不起,俯首抱拳,語氣極為堅決:“父皇,兒臣此次回京,正是為稟報此事。”
“沈臨旭按兵不動,隻防守不回攻,多次容忍西番軍侵襲,並非因為通敵,”他抬起頭,眼神明銳如芒,“而是因無可遠攻出擊之駿馬。”
“缺馬?”承寧帝頃刻冷了臉,“我朝不一直有同西番茶馬互市麼?前幾日戶部還報了賬,怎麼這會子突然缺馬了?”
“父皇容稟,西番同禹州茶馬的互市單量遞減,也就近五年的事。”晏景桓聽出帝王些微怒氣,答得不卑不亢,“軍中素有儲備餘馬,因而前些年雖進馬量減少,但麵上戰馬充足,軍防並未生成顯患,”晏景桓再一抱拳,“是兒臣失察。”
“繼續說。”
“直至今年突發馬瘟,病死軍馬眾多,馬匹儲備不足的問題才得以暴露。將士們戰力銳削,任由邊境流寇擾民不斷而難以抗擊。”
晏景桓朗聲:“兒臣自覺茶馬互市存在蹊蹺,請旨協力徹查。”
承寧帝未言,負著手,緩緩向中間的禦座走去。
晏景桓話都說到這份上,他不可能不聯想到——有人進行茶馬走私。
儘管那是殺頭的大罪。
帝王坐下來,玉指扳一下一下叩在案上,節律如沉思。
若這件事查下去,在地方鏟除一些不忠不義的宵小之輩不說;更重要的,是能將那些涉事官員口袋裡的走私錢,避開國庫,一並收進他的私囊,還能賺得賢名。
確實是美事一樁。
晏景桓在底下默默將皇帝的神情變化儘數攬入眼中。
良久,承寧帝果然開了口:“此事重大,關乎軍國要務,更係百姓福祉。朕必定會下旨徹查到底。”
“隻是,禹州勢力盤根錯節,又地處邊境鞭長莫及,”帝王凝思,“這派出去的人選……”
“父皇,兒臣倒有一人可舉薦。”
自始緘默的晏景明竟忽然插了話。
還是那件穿到舊的月色雲緞,卻仍淡雅勝雪,襯得風華如潤玉上一筆最為點睛的瑩亮。
“不過,以兒臣對她的了解,無需多日,她應會自己想辦法走到父皇麵前來。”
晏景桓聞言眉心動了動,直覺晏景明意欲舉薦之人,與他心下想要興波助瀾暗暗推至台前的,是同一個。
難道,他中意的棋子,已被人先動過了?
“這麼神秘啊,”皇帝笑了,“那景明是如何認得他,又憑何如此篤定?”
“兒臣不甚熟她,她亦完全不識得兒臣。”
“不過是每次兒臣微服出訪,總能在各大書館裡碰見她的身影,與她就時事辯論幾分,然後輸得團團轉。”
晏景明霎時笑意朗朗似映天光。
“那時兒臣便想,若她能儘快入仕,而兒臣始終能納得如此英才而用之,該有多好。”
一聽到“沈臨旭”的名字,晏景明立記起了那個女孩;又聽說她如今已中了新科探花,想必日後定會為此事有所爭取。
既然他剛好在這裡,不如順手幫她一把。
聽完晏景明所述,晏景桓則是放下心來。
果然還是他那個,從小可以活得心無城府的好哥哥啊。
儘管各方麵稟賦皆庸常,品性卻像清晨山間銜出的光,散銷塵霧,朗照乾坤。
寬厚純良,令他遙望。
“好!”承寧帝大笑,對這個兒子滿眼寵溺,“既是景明舉薦的人,那朕必要耐心等一等。”
父子倆好一陣旁若無人的相談甚歡。
晏景桓見狀識趣,作了揖,默聲告退。
走出禦書房已是暮色時分。
西斜紅日在雲隙間浮動,火紅柔和的光澤透落,傾覆在滿宮嬌豔桃花瓣上,如灑了斑斑滴滴的鮮血。
終於可以開幕了。
他些許疲憊卻無比滿足地笑了笑。
他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