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內。
“聽說淮王殿下前陣子進宮了。”
“淮王戍衛遠疆多年未歸,怎地眼下突然回京了?”
“許是為了通敵之事吧。估計過陣子,聖上還得派禦史去細查呢。”
“那沈臨旭通敵不是板上釘釘麼?這幾年禹州死了多少人哪能冤枉他……”
“噓!”
其中一名庶吉士趕緊往嘴前豎了指,勾低腦袋,小心翼翼牽著另一位疑惑的目光引向不遠處。
隻見那最靠邊的角落,坐著一位同穿青色官服的少年。
身量瘦小,背卻筆直,一襲青袍挺得像一幕竹鬆,仿佛全神貫注於自己的筆下,渾然未察他們的竊語。
”好麵生,”迷惑的庶吉士更迷惑了,“他是誰啊?”
“探花呀,新晉翰林編修沈臨月。”
“嘁,探花而已,咱們這一杆子下去能砸倒一片狀元榜眼的地兒,他沈臨月又怎麼……”
話未說完立馬刹住了嘴,似乎意識到什麼,怔怔然扭頭望向同伴。
對方苦笑著點點頭。
還好馬上就下值了。
申時一到,院裡的庶吉士們陸續離散。
沈臨月坐在原位,低眸斂首,盯著筆尖停在紙麵上渲暈開一圈圈墨,久久未移。
忽而手心一皺,寫壞的紙被揉成一團,扔進廢簍,她端起另一遝字跡滿滿的文卷踏出院中。
眼下,全翰林院都在忙著修編《承寧文典》。
承寧帝靠晏景桓殲敵百戰,立下累累世功;如今有了武功,還差文治,便把主意打到了經史子集上。
他命內閣首輔許言、內閣次輔兼翰林院大學士夏嵩領銜主持,不惜物力財力,務必於半年之內辦妥。
高官們頭頂名銜,具體事宜還得要周頌文、沈臨月等人來做。
適逢有人升調,原太子侍讀一職空缺。
夏嵩眯笑,溫文和煦:“太子侍讀可是個好位置。”
確實。
當今儲君獨得帝寵,連晏景桓那般豐功偉績也不曾動搖半分。換言之,若能做了太子近臣,飛黃騰達不過指日之事。
“你們好好乾,本次文典編修中功勞卓著者,皆有機會接替此位。“
夏嵩左邊站著首輔許言,負手而立,不怒自威。
聞其所言,他臉上漫過一線鄙夷,可也沒說什麼,隻冷冷甩下一句:
“但何為虛浮,何為實切,你們自己心裡要有掂量。”
說罷揮袖而去。
沈臨月從旁默觀,將這段時日打聽到的兩人形象一一對應起來。
首輔許言,為人強直,最恨媚迎之風,從不結黨。
次輔夏嵩卻截然相反,禦下和善,八麵玲瓏,在朝中處處逢源。
尤其夏嵩頌詞寫得極好,辭藻斐然,美輪美奐,每次都能把承寧帝哄得心花怒放;許言則極為不屑,多次扼殺此風,乃至引得皇帝也生出不滿。
她想,兩人暗中應是有些矛盾的。
隻是暫未挑明到官麵上。
夏嵩見許言要走,忙不迭唯唯應命地跟上去,離門之際,卻回頭朝屋內某處定定望了一眼,笑意隱隱。
方才誠惶誠恐之色,立時紛飛不見,全然一副淡定自得的模樣,透著些許的冷。
兩人一走,翰林院內哄散開。
“哎,真羨慕那些個有好家世的年輕人啊。屁股還沒坐熱呢,又著急著挪地了。“
他們湊在一塊交談聲不算大,但還是被沈臨月聽到。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太子侍讀之位不就是守著周頌文去的麼。”
沈臨月暗自納悶。
雖說一甲三人中,榜眼出身寒門,前廷無依;她父兄頹落,獨木難支,現下煊赫一時的確實隻有周家。
可他們憑何出言如此篤定呢?
“是啊,便隻說夏大人,當年靠周國公一手提拔,投桃報李地,怎麼都會給周家幾分麵子吧?”
沈臨月了然。
原來夏嵩同周氏還有這層關係。
那這太子侍讀之位。
沈臨月抬眼,看向遠處正被團團圍住恭賀的周頌文;周頌文視線越過眾人,恰巧也在洋洋得意地盯著她。
確實可以用一用了。
申時。
大學士夏嵩在翰林院內落了卷宗,匆匆趕回。
踏進屋,就瞧見夕陽西照下立了位青袍少女,手捧卷宗,畢恭畢敬。
“夏大人可是在找這本《新序》?”
“啊,對,”夏嵩壓住氣喘籲籲,緩緩踱至她麵前,撥指翻了翻,“你怎知是本閣的?”
“大人乃書法大家,”沈臨月答,“鋒起鋒落,世無其二。”
夏嵩笑:“謬讚,今日多謝你了。”
說罷拿了欲轉身離去。
“大人留步。”沈臨月從袍間引出三張卷文,奉上,“下官瞻仰大人墨寶已久,如今一見,更是歎為觀止。”
“可否煩請大人為我的字,賜教一二。”
夏嵩本想推辭,稍稍一瞥,卻是徹底愣住了。
她手中呈著的,是三份為帝王歌功頌德的頌詞。
夏嵩心中緊鈴驟響:“你什麼意思?”
沈臨月隻道:“請大人過目。”
夏嵩狐疑接過,起先一目十行,遂漸忍不住慢下節奏細細品閱,最終眸中大放異彩。
可惜沈家大勢已去。
縱使是些馬屁話,竟也看得他起了幾分惜才之意。
“直說吧,”夏嵩麵色稍緩,“到底有何相求?”
“下官父兄失勢,家族傾頹,朝中無依,”沈臨月後退半步,拱手垂身道,“太子侍讀之位,可否拜托大人助力一二。”
原是為這個。
夏嵩頓時心防消了大半。
他推開沈臨月手中的頌詞:“不是本閣不幫你。”和容悅色道,“隻是我在朝中纏絡眾多,許多事情,並非能那麼如願的。”
這倒是句實誠話。
沈臨月自然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