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驟然下起綿綿密密的小雨。
沈臨月撐開傘加快步履,回到府中時,左右兩肩仍是各淋濕了一半。她顧不得整理,直奔內室床榻,彎身接過侍女手中的碗勺:“你去休息,我來吧。”
“是。”侍女應命告退。
屋子裡隻剩下她對著藥碗輕輕吹散熱氣的呼聲。
“跪下。”
沈臨月吹氣微斷,拌了拌湯藥,舀起一勺細細喂至沈國公嘴邊:“爹,先把藥喝了吧。”
“跪…跪下!”沈國公急促喘咳起來,打顫的手直指她,“禹州監察禦史?你挺能耐啊。”
沈臨月擱下碗,撩袍而跪。
“我問你,是不是去求許言了?”
沈臨月垂目不語。
“說話!”
“是。”沈臨月暗暗緊了緊拳頭,“女兒如此,不過為自保。”
當初她查出朝她馬匹偷射暗器的幕後之人,正是周頌文,憤極卻不敢言。憑周家的如日中天,一百種法子大事化了,她能奈何?
而今,她不過一石二鳥,撬動許言對夏嵩的戒心順勢借一借他對夏嵩的壓製,彈走周頌文原本唾手可得的侍讀之位,用他一職換她一條差點丟掉的小命。
哪裡不算心慈手軟?
“沈家勢弱,是不比十年前,”沈國公氣得連尾音都在發顫,“但你有沒有想過,許言為人強直古板,為何陛下仍倚信於他?”
沈臨月囁嚅著即答:“許大人才華橫溢,辦事公允,得陛下重用情理之中。”
沈國公合上眼,搖了搖頭:“陛下看似不管問大臣之間的拉幫結派,實則最為厭惡。”
“唯他許言,從不結黨。”沈國公稍頓,“因而這些年,陛下就算被夏嵩哄得再心花怒放,也從未動過取而代之的心思。”
沈臨月一驚,瞬間明白了父親意指。
“如今,你投靠他,究竟是動搖了他,還是先直接毀了你?”
這話說得相當重,字字叩在她心坎上。
若帝王遷怒許言想殺雞儆猴,自然是先拿她開刀的。
居廟堂之高,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是她從小的夢想。
要斷在這裡麼。
沈臨月自知理虧,偏轉視線,瞥向著桌案上那碗置了許久早不再冒出騰騰白霧的藥。
“爹,無論如何,先喝藥吧。”
沈國公默許她捧碗重坐回自己身邊,語氣在歎息間放軟:“你並非這般冒失之人。“
“為何以身犯險,還是不願跟爹說一句實話麼?”
“爹爹既已猜到,又何故問。”
沈臨月抬起眼。
淡淡月光下,她的眼睛總是能清如水亮如星,凝進周遭所有的光,又映開一汪細碎閃爍。
“我為禹州禦史而來,為試它盤根錯節而去。”
“即使來日仕途崩殂,僅著眼此刻,我便無法乾瞪著哥哥身陷囹圄而坐視不管。”
藥冷了,瓷碗往指尖滲透出絲絲涼意。
“那些人,明麵上在打擊哥哥,實際上針對的是淮王。”
沈臨月不認識晏景桓,但其統帥邊境三軍,作為兄長首領,她也算常有耳聞,因而大膽分析道:
“淮王殿下戰功顯赫,引起太子黨忌憚多年不算鮮聞。彈劾哥哥通敵,既能間隙聖上與淮王殿下,令其失信於帝心;又借機挑撥了他與沈家的關係。沈家素為文壇清流之表,屆時縱然我們清醒,也擋不住有人利用沈家大做文章,引發整個文人集團的不滿,進而造勢與淮王作對。”
“可說來說去,他們明爭暗鬥什麼,黨同伐異什麼,我不關心,”沈臨月垂下眼,纖長濃密的睫毛投落一片陰翳,“唯有哥哥,是夾在其間的孤棋,最為脆弱;若無法早日揪出真凶自證清白,必將首當其衝。”
“通敵可是殺頭滅族的大罪。他們既有心構陷,這禦史之位,女兒自然不敢放心旁人。”
“局勢未明前,妄然攪進一團渾水,乃大忌,亦大愚。”沈國公聽了直擺頭,似乎對她大失所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此簡單的道理。你自以為的主動,難道不會在他人的算計之內?”
自及笄那年,她同爹爹袒露想參加科考的願景後,爹爹就像換了個人,從原來將她捧在手心裡的笑言慈愛,變成背書錯漏一字便要跪半個時辰的嚴苛肅厲。
她料到會被父親潑冷水,所以她努力闡釋,到底盼著父親能多幾分理解。此刻沈國公的話語、神情皆難掩失望,像今夜澆透她臂膀的雨,又濕答答地淋在了心上。
“你初入官場,我不指望你多老練成熟,但求莫要莽撞。”
沈臨月默了默,道:
“未嘗沒有旁的原因。”
沈國公不以為意:“還能因為什麼。”
沈臨月舉起頭,眼眸亮晶晶地望向父親,欲言又止。
彼時沈家尚為文官之首,她是皇室最為屬意的準太子妃,風光無兩。
在眾人一片希冀中,隻有父親輕輕問她:“月兒,你可甘願?”
她相信父親是懂她的。
他的女兒,從小讀的是聖賢經傳,學的是治國安民,隨父兄走遍南北九州、山川河海,處處見過流民四起,困苦不堪。
哪裡再能夠安心作金枝玉葉,封千邑萬戶,舉國榮養。
所有心心念念,皆落入了那明殿高堂。
“爹爹,禹州失防,不僅是兄長之困,更是禹州乃至整個秦陝,百萬黎民之禍。”沈臨月正跪,雙掌平舉齊眉叩拜,“女兒前二十年,已嘗天地之大,如今惟求以蚍蜉之身,撐得人間三尺春。”
沈國公臥在塌上未言,良久,隻淡淡一句:“隨你吧。”
聽不出情緒,隻覺疲倦至極。
“出去。”
說罷轉背側過了身,不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