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屍報告顯示,屍體已經死了兩到三天,應該是死後才被拋入水中,從屍體的鼻腔發現的浮萍、淤泥說明屍體應該是被浸泡在河流中而不是浴缸或水箱這種乾淨的水體。屍體真正的死因是後頸與腦部連接處直刺大腦的刀傷,乾淨利落,刀口隱蔽出血很少。初步推斷,凶器應該是一把窄刃小刀或者匕首。
喬楚生拿到驗屍報告的時候就讓人給路垚送去一份,阿鬥拿著報告還沒走出辦公室,迎麵撞上了白幼寧。白幼寧拿過阿鬥手中的驗屍報告,走進辦公室裡,喬楚生見她進來,便不由自主地往她背後張望,但是並沒有看見那個人。
“路垚呢?他沒跟你一塊兒來?”喬楚生還是忍不住問到。
“我昨天沒回去,今天早上我是從白家大宅過來的。”白幼寧翻看著驗屍報告,落座在喬楚生辦公桌對麵的扶手椅上,白色的單肩小包在椅子裡跟她擠坐一團。
“喲,終於肯回家去住了?老爺子高興壞了吧。”喬楚生聽她這樣講忍不住喜上眉梢,睡眠不足剩下的的那點陰霾都被他甩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可沒打算就這樣回去,一碼歸一碼,老頭子還沒認錯呢,我回去做什麼?我回去是跟他商量事情,結果磨磨蹭蹭地拖拉到後半夜,我困得走不動了隻能留在公館裡休息。一大早我收到火車站棄屍的消息不就趕到你這兒來了嘛。誰知道路三土居然還沒來,這是懶神又上身了啊。”
“得,你要貧他,到他跟前兒貧去。”喬楚生端了茶杯放到手眼不停的白幼寧麵前,“吃過早飯了嗎?跟老爺子商量什麼事兒折騰到半夜?”
“吃了,不吃早飯老頭子能拿槍堵著我不讓出門,我倒不是怕他掏槍,我就怕我跟他杠上更耽誤時間。”白幼寧一目十行看過口供,這才消停下來端著茶杯慢嗅輕飲,一雙圓眼睛被熱氣熏得眯起,似極了吃飽喝足的小貓,“還能有什麼事兒,不就是路三土他姐逼得那麼緊,我尋思著跟老頭子商量一下,早點兒把婚禮辦了也好師出有名唄。”
喬楚生放下茶杯,盯著自己摩挲杯柄的大拇指,“幼寧,你真的那麼喜歡路垚,不惜用自己的名節來維護他自由選擇的權力?”
白幼寧向後靠在椅背上,端著茶杯茶碟的雙手也收在身前,精致秀雅的小皮鞋輕點木地板,發出清脆隨意的聲響,“楚生哥,你也知道,我從小就沒什麼朋友。除了你。身邊的人都是表麵巴結暗中算計,可是路垚他不一樣,他這個人算計就是明明白白的算計,壞也壞得簡單敞亮。我原來以為就是逗著他好玩兒罷了,可是時間久了我越來越沒法想象沒有他的日子我該怎麼辦。我就是喜歡他,跟他比起來,其他的東西都不值得一提。再說了,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哪兒還有什麼名節不名節的,結婚之後要是處不好,離了婚本小姐又是一條好漢。”白幼寧故作輕鬆地將茶杯放回桌上坐直身子,笑著亂改諺語。
現在換做喬楚生往後靠向椅背,但卻並不是白幼寧輕鬆愜意的姿態,他的腳靠在椅子腿邊彎曲著,手肘搭在扶手上,雙手十指相扣落在身前,“這些話你告訴過路垚嗎?他怎麼說?”
“我才沒告訴他呢,”白幼寧做個鬼臉,眼中黠光一閃,“他現在啊,是既放不下骨肉親情,又舍不得自主人生,我再拿男女之情進去摻和一腳,不是更亂了。我跟他現在就是保持純潔的革命友誼,反正不管他最後決定聽從他姐的安排出國還是留在上海,我都會跟著他,憑本小姐的聰慧機敏天生麗質,難道還怕他不喜歡我嗎?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保證他最終的選擇不是出於利害考慮,而是完全聽從他自己內心的決定。”
自信勇敢妝點著白幼寧的麵龐,連她那些固執的妝容都變得明亮動人,喬楚生忍不住笑起來,舉起茶杯以示敬意,“不錯,不愧是白幼寧式解決思路。我以茶代酒祝你心想事成。”
白幼寧得意地點點頭,“過獎過獎,看在你一大早就聽我長篇大論的份兒上,我這兒有一條線索免費奉送,這要是路三土找我要,看我不敲他十來塊大洋。不過楚生哥你嘛,五塊大洋,童叟無欺。”
喬楚生翻個白眼,幼寧以前也不是這個雁過拔毛的性格啊,就算是近墨者黑怎麼光指著路垚學黑了呢?喬楚生拉開抽屜摸出五個銀元放在白幼寧攤開的手心上,這才伸手取過她另一隻手上搖晃的紙張。
白幼寧吹著銀元聽響,一邊告訴喬楚生,“前兩天有人看見這個人跟死者有一番激烈的爭論,差點動起手來。我就讓羅師爺照著描述把他的模樣畫了下來。我覺得眼生好像沒見過上海灘有這號人,你看看有沒有印象?”
喬楚生攤開紙,羅師爺是上海灘首屈一指的工筆畫家,不同於那些寫意派飄渺不羈的手法,就算是聽著彆人描述來作畫,羅師爺也畫得工工整整一絲不苟。畫上之人當然不如相片那樣清晰明確,但羅師爺準確抓住了描述中那些特質,雖稱不上惟妙惟肖,也足以令喬楚生在記憶裡翻找出這人模糊淺淡的形貌。
見喬楚生看著畫陷入怔愣之中,白幼寧眼睛裡閃爍著不輸路垚那種尋根問底的光輝,“怎麼,你認識啊?說說,這是誰?”
喬楚生經她推搖手背才醒覺過來,長吐了一口氣,將畫紙折好放進口袋裡,一邊回答道,“認識,不過你不認識,告訴你也沒用。行了,這件案子我會處理,你先回去看看路垚怎麼樣了。”喬楚生說著站起身繞過辦公桌,提著白幼寧衣服後領把她拉起來,推著她往門外走。
“唉唉,喬楚生!楚生哥,這個人我不認識,那你告訴我我就認識了呀,路垚放在家裡睡一天死不了的,你先跟我說這人到底是誰啊?要不我給你三塊大洋,你告訴我,我保證不泄露出去!”
“行了,你就聽我的回去吧,這條線你真的不能插手,包括路垚也是,這事兒你彆告訴他,我自己會去查。你們倆要是實在閒不住就去死者任職的學校看一看,他要是有什麼仇家啊情人啊之類的,那都是本案重要線索,知道嗎?行,就這麼決定了,咱們兵分兩路雙管齊下。”喬楚生連拉帶拽,總算把白幼寧關在門外鎖上了大門。此時也顧不得大小姐在門外如何氣急敗壞了,喬楚生靠著門歇了口氣,重又掏出口袋裡的畫像來,他竟然也來上海了?什麼情況!
義憤填膺把路垚揪起來控訴了一番的白幼寧最後一句話也是:“這線索還是我給他找來的呢!居然把我趕出來不讓我跟進,這什麼情況!”
揉著一頭亂發,昨晚半夜輾轉反側到今早天亮才朦朧睡去的路垚,經過白幼寧一番整治也是憋憋曲曲窩在床上裹著小被子自言自語道,“什麼情況?”
白幼寧,一個說風就是雨的實乾型選手,坐而論道不是她的風格。
所以即使還在生氣喬楚生將她逐出門外,仍舊秉持著先辦事兒後算賬的原則,將路垚拖到了秦天恩任職的學校。從學校查到秦天恩的住處,都沒有什麼蹊蹺的地方,這個秦天恩看上去就是一個規規矩矩的教師。據他的同事和學生說,是個心地善良脾氣溫吞的老好人,還時常資助一些家境不好的學生。但他為人很是謙和低調,這裡又遠離他的故鄉,很少見他和什麼人有親密的關係。
“也就是說,親人不在身邊,情人一個沒有,循規蹈矩與人為善,這還真是一個毫無破綻的受害者。”路垚從秦天恩家中自地板頂到天花板的書架麵前站起來,扶著桌子總結道。
“我才不信,是人都會有缺點,一個人如果表麵看起來越是完美無缺,背地裡掩蓋的問題肯定更嚴重。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缺心眼全擺在麵上?”白幼寧鍥而不舍地翻找著線索,可除了一些落在角落裡的果皮紙屑,什麼也沒找著。
路垚幾次張口想要借著兩人獨處的機會跟白幼寧講清自己的心意,又把那些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舍不得白幼寧傷心難過的又豈止是老喬一人?路垚不是個傻子,白幼寧的心意從無遮掩回避,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偏偏路垚一開始真是個感情瞎子,等他不那麼瞎的時候已經身陷在泥潭之中左右為難。
假如路垚還是以前那隻顧自己的個性,早就快刀斬亂麻直說讓白幼寧死心了。可是就像白幼寧跟他學得雁過拔毛,老喬逐漸學會應對他的套路,路垚同樣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以前沒有的責任感和同理心。如果白幼寧因為自己而傷心痛苦的話,可想而知以喬楚生對白家的情義,隻會加倍地痛心難過。
路垚知道喬楚生不會怪罪自己直言,他是他們之中第一個說出路垚的人生應該由路垚自己決定這番話的,喬楚生不會責怪任何人的決定,他隻會自苦於自己在促成這個決定的過程中擔任的角色。而這比喬楚生怪罪於他更令路垚所不願見。
路垚頹然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為什麼他好像總是陷入這種兩難的境地?要麼就是在親人和自己的人生之間作出選擇,要麼就是在日後的痛苦與眼前的痛苦之間權衡。
路垚掂著右腳,腳跟敲擊在木椅腿上,皮鞋跟撞在硬實的紅木上發出鏗鏗聲響,路垚眼神一凝起來蹲在木椅旁邊。提起椅子腿敲了敲,路垚連忙招呼白幼寧過來看看,白幼寧一個飛撲跳上桌子看他將椅子腿底部的暗蓋打開,可是暗格裡麵什麼東西也沒有。
“切,我還以為是什麼重大線索呢,結果什麼都沒有。”白幼寧嘲諷技能是天生的,就跟她的標題技術一樣,無法自控。
“不對啊,這個暗格這麼隱秘,而且蓋子邊緣十分光滑,顯然時常被人打開,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呢?”
“會不會是凶手把裡麵的東西拿走了?”白幼寧從桌子上跳下來,隔著椅子站在路垚對麵。
路垚蓋好暗蓋,保持半蹲在原地的姿勢思索,“應該不會,如果是凶手來拿走東西,他知道秦天恩已經死了,一定會毫無顧忌地在屋子裡大肆翻找,就像你一樣,弄得亂七八糟的。可是我們進來的時候房間裡雖然有些亂,也都是單身漢那種亂,沒有被人翻找過的跡象。”
“也許是他自己拿走了呢?”白幼寧猜測到。
路垚轉頭仔細查看,便見書桌底下的一個鐵皮桶,伸手把它拖出來站起身,放在了桌上。
“你看這個桶有什麼問題?”
白幼寧湊近了翻看,“沒什麼啊,就裝了些寫著四六不著詩句的廢紙,怎麼這些紙有問題?”白幼寧翻看著裡麵的廢紙,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路垚轉個身兩手環抱在身前,“你不覺得這個垃圾桶太乾淨了一點嗎?你剛才從角落裡掃出許多果皮紙屑,房間裡的書也是隨心所欲地擺在趁手的地方,這說明住在這裡的人並不是一個對生活細節非常關注的人。可是為什麼這個裝廢紙的垃圾桶卻這麼乾淨?”
“他特意擦洗過。”
“沒錯,而且你看這個鐵皮桶邊緣雖然經過擦洗但還留有一些被灼燒的痕跡,這說明有人在裡麵燒過東西。”
“你懷疑是秦天恩把暗格裡藏著的東西燒掉了?”白幼寧跟著路垚的思路做出推斷,路垚點點頭翻轉垃圾桶把裡麵的東西倒出來,隻拎著那個桶作證物。白幼寧匆忙回看一眼房間裡,一個人便那麼死了,他的房間收容了靈魂這樣久,卻不知道靈與肉早已分離。她眼眉略垂,卻好像並沒有歎氣的立場,轉身跟上了路垚返回巡捕房的步伐。
“這個暗格很小,藏不了什麼東西,我估計隻能是紙張木片一類的東西,而且這個桶上麵的燒痕也很新。有可能是受害者在死前預感到了什麼所以把秘密的一些東西燒掉,然後清洗了桶裡的灰燼。”路垚比劃著講述自己的猜測,茶幾上擺著那個空蕩蕩的鐵皮桶,路垚隔著茶幾站在喬楚生對麵,白幼寧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喬楚生手肘抵在膝蓋上,身體前傾,十指交叉托著下巴底盯著那個垃圾桶,等著路垚做出推斷結論。
“就像幼寧說的一樣,這個秦天恩表麵看上去越簡單無趣,背後就可能隱藏著更多的秘密。他出身商賈世家卻潛心在學校教書,不管是和同事還是學生都保持著一種和諧相處但是絕稱不上親近的關係,可以說他遊離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之外。再加上他的死因,那麼乾淨漂亮一擊喪命的傷口,很有可能是職業的殺手所為,以及他在死前焚燒秘藏物品的行為。我有理由認為,他在表麵的教師身份底下還從事著不可告人的工作。”
“你的意思是,他參與了一些秘密的地下工作?”喬楚生傷透腦筋地搓著額頭,看來這案子真是有夠棘手,現在連地下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也摻和進來了。
“這隻是我的猜測,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沉屍之後又有人大費周章將屍體撈出來拋到光天化日之下,也就可以理解了。拋屍的人應該就是與他的那些秘密工作有關係的人,或者是不能確定屍體的身份,或者是想要借巡捕房的口將他的死訊傳出去以試探彆人,也可能兩樣原因都有。
“沒錯,而且他的死因也應該就是這些秘密工作,”白幼寧補充道,“有可能他是個間諜,身份敗露所以燒掉重要文件之後跑路,但還是沒逃過追殺他的人。他的組織趕去營救的時候找到了屍體,但是因為屍體已經泡在水裡兩天,無法辨認所以就將他拋屍在人流密集的火車站。然後他所屬組織的人把他沒有寄出去的信送到郝明軒手上,如果這具屍體就是秦天恩的話那麼以郝明軒與秦天恩自小長大的關係,他就會在火車站認出屍體。是這個意思嗎路垚?”
路垚拍手叫絕,“白小姐真是文思才湧,可是你不覺得這個故事太牽強了嗎?屍體是怎麼被重新找到的?他們同屬於一個組織的話會連一個熟悉他的人都沒有,還要讓闊彆已久的郝明軒來辨認?”
“那你說怎麼回事兒?”白幼寧掙紮一番還是放棄,這事兒是路垚專長,就像路垚寫不出她那麼詳實客觀的文章,她也沒必要跟路垚比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