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進站 喬楚生手背蒙著眼睛倒在沙發……(1 / 2)

換乘旅站 有橋 10866 字 9個月前

喬楚生手背蒙著眼睛倒在沙發上,腦子裡一片混亂,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常有十之八九,這道理他懂得比識字還早。卻也沒想到,走到如今還能把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裡。

生逢亂世,似他這般的人,一條命便是浮塵草芥。雖說塵來於地、草生於土,可有七八年他都忘記了那個生養他的河畔小村落以及父母的雙手。

他不能不忘,若是不忘了,隻能發瘋的。

忘了倒還可以活下來,即使那幾年根本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也還是活下來。

幸好他活了下來。然後進了青龍幫,得了白老爺子賞識,從此浮塵才落了地,草芥方紮下根。

他曾說自己不是給人賣命,而是為了報恩。

對的,不過後來想想,也不全對。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喬楚生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白老爺子拿槍比著才迫得他坐在學堂裡老實聽那些酸文。但夫子嘖嘖稱歎了半晌,他光顧著打嗬欠,半點沒記住李白的瀟灑、杜甫的沉鬱或是蘇軾的完滿。唯有李賀這句,他聽了才有恨不能與古人同飲共嘯之憾。

士為知己者死,一個女學生都明白的道理,喬楚生豈會不知?

他隻是沒想到,世上卻多出來一個路垚,一人便有兩個知己,又該如何?

老爺子知他,所以才給他一個身份,許多難題,叫他惜命,叫他知道自己活著就有價值,做人不是空手來去匆匆走一回紅塵路。

路垚知他,所以那些他不敢說的,路垚幫他說,他不敢走的,路垚替他走,走了九十九步。連留下來那一步也是因為路垚明白他,所以留下最後的餘地。

可他又能怎樣?即便不曾有白幼寧這一茬,他難道就能走完最後這一步,真個令路垚與家人完全對立上,再把白家和兄弟們都牽扯進這道深淵裡?不可能的,比死更絕望的是毀,白家和路垚都不能毀。

這道理他早已想明白了,他當然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仿佛已將自己整顆心剖出來層層盤剝過,然後放回胸腔裡,這才選定了自己的路。

可走在路上,他卻總也忍不住回頭張望。喬楚生隻怕自己有一天控製不住自己,真往回路上走,那會毀了更多的人。

就如方才,路垚突然喝止白幼寧的舉動,雖然當時喬楚生沒有多想,可靜下來憶起路垚那時的神情,喬楚生便忍不住要害怕:隻怕自己再多想一刻就會立即奮不顧身地回頭撞進火焰裡去。

命也,遇上路垚之前,喬楚生倒從不知道,自己原來也會有這麼多顧慮的。

喬楚生放下手背,讓燈光落在眼皮上把血管映入眼底,忽然醒覺過來,路垚看似是個唯利是圖沒心沒肺的家夥,但認真倔強之處卻是半點也不輸於人,隻是他擅長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知就裡的人才會真當他是冷血怪物。

可喬楚生知他,知他如何為了掙脫牢籠而負隅頑抗,知他如何尋找真相孜孜不倦。他難道不可以走一條鋪平道路的坦途?難道就不能敷衍潦草地結案領酬?

多少人都是這樣馬馬虎虎地活著,稀裡糊塗地死了,而以路垚的腦筋和家世,就是馬馬虎虎地過活也要舒坦得多過許多人了。

路垚偏不肯,也許這一點正是他與喬楚生相似之處——活著就要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活著。然後擇定了路途,就走下去,直到山窮水儘之時,總算見過黃河心才死。

正是因為想到路垚這份一旦起頭就不可收拾的認真,喬楚生才會懷疑,他當真會如商量的一樣對馬三那條線從長計議?馬三與郝明軒一樣都是為會議才到上海暫作停留,若不及時拿出證據,巡捕房根本沒辦法強壓他們留下來等待案件調查。

要是放他們回去那便更加鞭長莫及,莫說證據口供不好找問,就是找出真相又該怎麼在當今複雜的形勢環境下將遠在千裡之外的人定罪?這案子根本就不可能從長計議,隻能速戰速決。

喬楚生明白,路垚隻會更加明白。

令喬楚生擔心的是,路垚那小子說是膽小,這也怕那也怕,但好像偏是最險惡的人心他卻無所畏懼。麵對那些英國人的時候連喬楚生也得忌憚三分,但路垚說拒絕就拒絕,聽到老爺子的眼線複述當時情況的時候,喬楚生的後背心都汗透了。萬一那些外國人兵行險著把路垚給殺了,天高皇帝遠地,就算路家人能查到真相,並且大發雷霆,還能追到國外去不成?

路垚在國外待過,那些政黨之間的鬥爭、外國人的德性,他隻會比自己更清楚,但他還是明言回絕。喬楚生彆的不怕,隻怕他跟白幼寧兩個人湊到一起,膽子大得不是時候。

左思右想,喬楚生還是翻身起來,從辦公桌最下層的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匆匆展開紙筆寫就,披了鬥篷往早已調查好的酒店趕去。隻希望這不詳的預感是他自己庸人自擾。

可是等他到了酒店,侍者將他引到套間門外,開門的人拿了信封進去卻把門關上。喬楚生就知道自己恐怕來遲了一步。

果然,那出來拿信封的人重又打開門領喬楚生進去,喬楚生就看見路垚被人掐著脖子扭著胳膊摁在金絲楠木桌麵上,白幼寧被捆在椅子上,拿絹帕縛了嘴。兩人顯見得是失手被擒了,特彆是路垚完全處於彆人的鉗製下,隻要他脖子上那隻手一使勁,喬楚生知道頸椎斷開的死法比割斷喉嚨更迅速。

喬楚生進來隻是匆匆掃了一眼,並不敢多看,就把目光放在那坐於窗邊藤椅上安然抽著雪茄的身影近處。

喬楚生執後輩禮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才讓自己平穩了聲音問好。這些練武的人比生意人或是政客更不好打交道,因為他們往往收不住自己的性子,而且也不願意收束自己的脾性。

俠以武犯禁,連俠客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馬三這樣的人呢。

馬三是什麼人?宮家養子,形意宗師,下任北方武林魁首?這些都是江湖傳聞罷了。有個人曾告訴喬楚生,馬三說不得是有病的,病在心上,沒得診,沒得治,沒得斷。

喬楚生那時候還當是軼事一般地聽著,哪知道自己真有撞上的一天。

藤條搖椅經馬三起身彈落煙灰的動作而晃動起來,喬楚生仍是見禮躬身的姿勢半點不曾動彈,方才匆匆一眼,他已知那人所說不錯,馬三其人陰沉入骨,不是好相與的人物。

其實馬得月五官俊秀,麵龐白淨,單看眉眼,比喬楚生一乾人等也大不了多少年紀,隻是留著一字胡,兩鬢少年白,再穿了一身黑綢馬褂,硬是顯出來那一層輩分。另兼這屋子裡燈火不明,隻有邊角上幾盞落地燈遠遠地流散些光源出來,大片大片的暗影便籠罩著房間裡的人,特彆又聚集在馬得月身邊,倒分不清明是暗影包裹了他,還是這暗影本就來源於他。

喬楚生看見那隻手抬了抬,這才站直了身子,看向在雪茄煙霧中陳舊得仿似來自不知多少朝代以前的馬得月。

“喬探長年輕有為,我如何擔得起如此大禮啊。”

馬得月一開口,喬楚生便忍不住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一個人或許有千般麵孔,卻隻有一種聲口,無論多麼善於偽裝的人,開口說話時的習慣總會暴露他的一部分本質。而麵對馬得月,喬楚生感覺到的便是陰寒,如同在五月的悶夜裡被蛇纏上了腳脖子。

“三爺是一方宗師前輩,師父常說能人背後有能人,我這點微末道行在三爺麵前實在不能不仔細點禮數周全。按說三爺到上海歇腳,在下早該前來拜會,無奈公務繁忙瑣事纏身,還請三爺多多包涵。”喬楚生話說得客氣,姿態放得低,那是給的臉麵,但話裡暗含的意思卻也半點不少。

他開口提的不是巡捕探案,那就是走江湖的路子說話,既點到人後有人,相信馬得月也不會不顧念路垚和白幼寧的家世背景,又言及此地是上海而非宮家一門獨大的東北,那就是提醒馬得月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

馬得月豈會不知他話裡話外的意思?但無論如何喬楚生都是晚輩後生,被他的人惹到麵門上了還忍氣吞聲,又豈是馬得月的做派?

“喬探長貴人事忙,我這裡不過捉到兩個小蟊賊又何須喬探長親自走這一遭?我這些個徒弟雖說不成器,但好歹也是開的拳腳生意,若連這兩個小賊都收拾不了,這山門可不就被自個兒給毀了麼。”

喬楚生銀牙暗咬,拿舌頭緊頂著齒縫才忍住暗罵這老匹夫的衝動,心裡想著:拳腳生意,你要真是單做個拳腳生意,我又何須這般做小伏低?你們這些高門大派,麵子上走的武行正道,裡子開的可是人命商行,世上最古老的兩個行當【1】你們就占了一個,看你這陰風鬼氣的模樣,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人命買賣了,要不是怕你記恨下來暗行殺人勾當,我還用得著跟你這樣廢話。

喬楚生畢竟不是頭一天行走江湖了,麵子上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心裡罵了個翻天,麵上仍是一派後生有禮。但看架勢,今天不給出個說法恐怕事情是沒法了結。喬楚生也隻好挑明了講,否則馬得月一口咬定自己捉到的是兩個小賊,真要動手自己如何阻攔得及?

“三爺有所不知,這兩位一個是我們家老爺子的千金,一個是南京路家的小公子。倆人從小嬌生慣養要星星不給月亮的,辦事難免衝動,欠考慮。不過他們也是好心,我手上的案子陷入了僵局,他們呢,年輕沒經驗,捕風捉影逮到點消息就貿然行動,衝撞了您,都是我照看不周,我給您賠不是。”喬楚生自十五歲踏入白家大門之後,哪還跟人這樣低聲下氣過?

可單是跟一個馬得月正麵對上,喬楚生就沒有一點拳腳上的把握,再加上房間裡還有馬得月的徒弟,路垚和幼寧更是落在他們挾持之下,喬楚生就是再有通天的本事,真動上了手他又怎麼護得了兩個小祖宗周全?

為今之計也就隻有希望馬得月不是個拎不清脾氣的人,他要動手殺路垚和白幼寧是易如反掌,可是殺了人之後呢?就算他們一行人高來高去的功夫足夠逃離上海,但白家和路家可會善罷甘休?他可不像那些外國人還能躲到海外去。

以白、路兩家的人馬權勢,照理說喬楚生不必如此謹慎小心,可是關心則亂,一方麵是路垚和白幼寧命垂一線,另一方麵他著實拿不準馬得月的脾氣,這些把人命作買賣的家夥眼裡恐怕連自己的命也不過是貨物資財,最看重的也就隻有一個麵兒。

麵子流了血,裡子兜著,麵子敬出去一根煙,裡子就得殺一個人【2】。這是喬楚生那位萍水相逢教他拳腳的師父告誡他的,他們相處不久,但師父教的每一樣喬楚生都牢牢記著。即使師徒倆經常是一年半載見不上一麵,喬楚生也時刻牢記著那些幫了他無數次的東西。

今天的事要解決,喬楚生絕不能讓麵子的血往裡子流去,否則今後仍舊是個禍端。

“哦,原來是二位金枝玉葉啊。”馬得月揮揮手,雪茄的煙霧升騰著,令喬楚生看不清他那笑究竟有何意味。

兩個徒弟給路垚和白幼寧鬆開了鉗製,但卻並沒有放開他們的意思,隻是鬆動了些捆縛,看上去沒那麼觸目驚心而已。

路垚和白幼寧方得一些自由,喘勻了氣自然忍不住叫一聲喬楚生的名字。可喬楚生不敢回頭看去,隻怕自己看一眼便真壓不住火了——兩人的聲音都啞著,可見並不是毫發無傷。

馬得月重又躺回搖椅上,看上去並沒有就此結束的意思,“我道是誰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原來是白家和路家的小輩。跑來探聽我的行蹤也就罷了,被我徒弟們發現,撞到我麵前竟然敢掏槍?那槍嘛,一折兩段,喬探長怕是要不回去了。至於人,喬探長要帶回去恐怕還缺些交代吧。”

喬楚生聽得眉頭一落一緊,一落是看來路垚與幼寧性命無憂了,一緊卻是沒想到他們竟還亮了槍,怪就怪在以馬得月睚眥必報的性子,都讓人用槍指著了,怎麼還肯乾脆說出放過路、白二人?恐怕這交代是不會輕輕放過的。

“是喬某照顧不周,三爺有何吩咐,喬某力所能及絕無二話。”

馬得月吐出個煙圈來,慢騰騰地撣了撣煙灰,若是不知內情的人,絕想不到這隻素淨勻稱的手上纏繞了多少冤魂。喬楚生也不知道,但多少還能猜測一些,也能感覺到馬得月說的話裡那些幽冥的重量,“你我都是江湖中人,那麼就按江湖規矩辦吧。”

喬楚生看他伸出一隻手來,比了兩個手勢,先是食指與拇指成圈,揚起三根尾指,再是曲起中間三指,留出一頭一尾。

喬楚生額頭上便忍不住冒出汗來,可喬楚生看著馬得月漆黑的眼瞳裡那如古井一般的平靜,並不敢賭自己若是回絕,那井下當真隻有冷泉而無殺機。

路垚還在摸不清頭腦,鬨不明白這陰森森的家夥在搞什麼名堂,白幼寧已經一臉緊張地阻攔喬楚生,“楚生哥!你彆聽他的,彆犯傻!我就不信了,這裡是上海,是租界,不是你們無法無天的地方。楚生哥你放心,他們不敢拿我怎麼樣!”

“住嘴!”喬楚生頭都沒回,現在卻不是不敢看他們,而是不敢叫他們看見自己了。

路垚從沒見過喬楚生這樣跟白幼寧大聲,他能想象到喬楚生跟白老大高聲說話的模樣,卻想不到喬楚生會有像這樣喝斥白幼寧的時候。在路垚印象裡,就算有時候白幼寧真叫喬楚生無奈生氣了,也沒見他舍得這樣堵住白幼寧不許她說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