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進站 喬楚生手背蒙著眼睛倒在沙發……(2 / 2)

換乘旅站 有橋 10866 字 9個月前

路垚猜到事情大條了,可也沒想到真這麼大條。所以喬楚生掏出那把蝴蝶刀往自己胳膊上招呼第一下的時候,路垚都沒來得及驚呼出聲。

然後他就看到第二下落在肩頭,第三刀是從左肩下穿背而出。

刀落得飛快,不留絲毫猶豫,刺得也深,路垚站在他後麵都看見了刀尖的反光。第二刀的時候路垚反應過來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掙脫還擰著自己雙臂的人,可是等他衝上前去握住喬楚生的手,第三刀已經結結實實穿透了骨肉。

喬楚生拔刀的時候,路垚不知如何是好,理智告訴他讓刀留在傷口裡能減少流血,可喬楚生握著刀柄往外抽的時候路垚又如何敢阻止他?路垚手上根本不敢使一點力氣,隻是虛握著喬楚生的手,把自己的體溫借一些給那隻已失血冰冷的手。

白幼寧一腳踩在背後人的腳趾上,也趕到喬楚生旁邊,卻發現喬楚生整個被路垚護住,自己也沒有插手扶持的地方,更不敢去動喬楚生受傷的左手一側。白幼寧眼裡立刻就噙了兩汪淚,卻隻能手足無措地站著。

喬楚生此時卻分不出心神來管他們二人,隻咬緊了牙關將纖細修長的刀身抽出,亮在馬得月眼前。

“三刀六洞,”喬楚生一字一句地說著,雖強令自己連貫著出聲,卻也免不了帶出無法掩藏的痛哼來,“這事兒,了了。”

馬得月抬眼望向喬楚生因痛苦而亮如星辰的雙眼,即便是燦如光源的恒星倒映在他瞳孔,似乎也不過一閃而沒。可有時候,人活下去就是需要那點無法捉摸的星芒。

馬得月擱下雪茄站起來,從他手中接過那柄蝴蝶刀,甩掉血跡,放回他外衣口袋中,便笑笑,“了了。”

馬得月抬聲招呼他的徒弟將藥箱拿來給喬楚生包紮傷口,視線落回來看見路垚和白幼寧如幼獸一般望著喬楚生時似痛在自己身上,轉臉子看到他就是恨不得親手給他來上幾刀卻又自知動起手來自己討不了好的憤憤表情。馬得月倒有兩分體諒喬楚生的難處了。

可照顧這兩位又不是他的活,關他屁事,欺到麵前來了還不拿回個交代,日後那群心高氣傲的武林同道,誰會服他。

馬得月撿起雪茄抽了兩口,白幼寧看他不順眼但是又知道打不過他所以不能動手的表情著實令他有些舒坦。可路垚一副傷在喬楚生身上痛在他心裡的表情卻令馬得月有些意外了,“行了,一線天肯收的徒弟,手上不會沒點數。你小子說是三刀六洞,刀刀快準狠,痛麼是痛了些,不過卻全避開了筋骨要害,看上去嚇人其實不過是放了點血。這蝴蝶刀窄刃薄身,創口不大,修養兩天運氣好連疤都不會留下。”

喬楚生心裡說,你講得容易,自己倒是來兩下試試看?不過開口聲音雖痛得有些發顫,卻也謹守身份,隻要馬得月肯不再提探長這稱呼,就是認了以後輩相待,今天這事兒算揭過去了,“運氣好,也是三爺手下留情,肯放小子這點小算盤。”

馬得月吐著煙,哼了一聲,“我要是不放過你,當時折的就不是槍身,而是這小子的手腕了。幸好他一抬手我看見這塊表了,才猜出點他的身份。否則,當時的情況我與他二人素不相識,真個動手殺了人,事後路、白兩家再氣,也是他們潛行喬裝、動手在前,終歸是師出無名,我也不過是防衛誤殺而已。”

喬楚生聽了,心裡又是一陣後怕,看來倒得多謝路垚那雁過拔毛的吝嗇性子,否則這隻表跟了自己這麼久,哪能輕易送給彆人去。

“多謝三爺手下留情。”喬楚生與他客套兩句,知道馬得月與自個兒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一線天是認識的,否則也不會認得那塊出師的時候一線天從自己手上摘下來的表。見過一線天的人可不多,見過之後活下來的,據喬楚生知道,也就隻有那幾個與他素未謀麵的師兄弟,以及馬得月。

可是馬得月既然與師父認識,聽他們說來雖然沒有多少好話,但喬楚生直覺他們也是舊相識了。怎麼明知自己是故人徒弟,還硬要三刀六洞才能交待呢?

喬楚生不得不同意師父所說的話,馬得月多半是有病的。但廢話了兩句過後,喬楚生也放鬆了一些,畢竟這就是廢話的作用。

可再放鬆,喬楚生也不會提秦天恩的案子,即便是要說,他也不能在路垚和白幼寧在場的時候說。藥箱拿來,路垚想讓他去醫院療傷,但血又未止住,而且到了醫院這傷便瞞不住外麵的人,喬楚生自然不肯,便在此解衣敷藥。路垚給他抱著衣服,白幼寧搶去了包紮傷口的活,這活路垚乾不了,隻能看著滿頭冒汗。

馬得月看他們半晌。喬楚生如何信任白幼寧,將傷口交給她,如何以眼神表情安撫路垚;路垚如何緊張地全神貫注於喬楚生傷勢,半點無暇他顧;白幼寧如何一邊小心翼翼清除血漬纏繞繃帶,一邊無措地看一眼路垚仿佛在汲取麵對傷口的力量。

這些便儘數落入馬得月眼中,他叼著雪茄,好像看清了,又好像被煙迷了視線。

總之這三人的世界怪異扭雜,並非片刻就可看清,馬得月笑自己如此庸人自擾,自己的事情尚未厘清,倒有空好奇彆人的秘密。便揮退了兩個徒弟,馬得月自個兒拎著雪茄到陽台上去透氣,將屋子裡的空間留給三人。

馬得月生在東北,那地方短暫的夏季是天高地闊,有時候甚至令馬得月生出錯覺,好像那裡同樣是太陽的故鄉,太陽現身之時就光芒萬丈。可惜太陽似乎並不戀舊,更多的日子裡天空什麼都不剩,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藍,極目四顧視線仿佛能跨越到另一片大陸的天穹上去,直到雪白的山峰劃下天空的括弧。

如今站在上海的夜色裡,所見皆是斑斕光彩、盛大歡宴,但馬得月仍忍不住在吸煙的時候加重了力度,似乎是想借雪茄煙氣把這南方潮悶的空氣趕出肺腑去。他習慣的是奉天乾淨脆爽的空氣,而上海的纏綿氤氳總令他覺得厭煩,幸好此時他還不曾到更南邊的地方去領教過濕漉漉的梅雨季,否則他一定會錯覺自己靈魂裡的黴塊都浮到了身軀上。

也是因此,雖然他背後落地窗透露出晦暗燈光,但他的雪茄煙光在燈火底下同樣明亮,就像他目光流連之時,看到那三兩忽明忽滅的紅芒。不過那兩處紅芒隱在黑暗裡,遠遠地分隔開閃爍,馬得月看得入了神,突然感覺那兩點芒火與自己眼前的雪茄煙光在閃動間似乎有一種莫名的默契節奏。

這種節奏令他想起了那些沒有意義的歲月,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學武是為什麼,也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活著,他隻是習武,隻是活著。就在白山黑水之間,在曠遠的天際與無邊的地爐合圍中,馬得月那時候經常在踽踽獨行的夜裡看見類似這種閃爍紅芒的光。每次看到的數量不定,遠近不明,更不知道是什麼生靈在點燃自己。

有些事情本就沒有什麼究竟,那時候的馬得月更不會想到要追上去看清紅芒的背後是什麼。他隻是與那些紅芒共處,在某種不知名的慷慨下分享一片空間,互相之間不知來世前生,也不知今歲幾何。

後來他開始好奇,開始追問,光便消失了。

就像現在這樣,那兩點紅芒的其中一個突然消失了,沉寂湮滅下去就再也不亮起。馬得月突覺夜風吹來一陣寒噤,這倒稀奇,上海的風居然也能吹得人升起涼意來。馬得月頗有些戲謔地想著,卻不肯去深究那陣寒涼是如何來自窺伺的命運。

他一向是這樣的人:寧可一思進,莫要一思停。也許是源於某種恐懼,他總覺得自己什麼時候猶豫了、停步了,哪怕隻是產生類似的念頭,那緊跟不舍的深淵都會把他拽落下去。於是他走了一步出去便隻想著第二步、第三步,永不給自己回頭停步的機會。

馬得月攏了攏領口立襟,把他愣神的時候燒過的煙灰撣落,就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很輕巧但是沒有規律,是那個小丫頭。然後是敲擊玻璃的聲音,馬得月轉過身來,那丫頭在關著的窗戶裡麵說話,聲音不小但是傳出來的音量不大,但對馬得月來說足夠了。

偏著頭想了想,馬得月伸手將雪茄煙頭在陽台石欄上壓滅,推開窗走回房間裡,答應了喬楚生的提議。

三個光點於是隱沒了兩處,隨即,最後一塊紅芒也沉默在黑暗裡了。

路垚和白幼寧跟左右護法似的走在喬楚生身旁出來,經過喬楚生的嚴正抗議,兩人不得不放棄攙扶他的計劃。拿喬楚生的話來說,像什麼樣子。但路垚和白幼寧還是很緊張地盯著喬楚生,謹防他一個不慎再出什麼狀況。

路垚知道喬楚生不習慣被人這樣當珍稀動物一樣“關懷”,但又控製不住自己看向他的眼神,再說了路垚控製得了自己也控製不了白幼寧啊。隻能一路繼續跟喬楚生廢話。

“老喬,沒想到世界上還真會有無親無故就長得這麼相似的人哈?連目擊者也差點沒分辨出來,你說這馬三要不是一直留著那一字胡,是不是真就區分不出來了?”

“要我說那可不一定,萬一他那胡子要是假的呢?萬一是他行凶的時候換了種樣式呢?”白幼寧就是樂意跟路垚作對,要是什麼時候路垚被她堵住了,那才叫大小姐拍手叫好呢。所以路垚排除馬三的嫌疑,白幼寧就偏要挑出點疑問來。

“有修剪胡子那功夫,乾嘛不多喬裝改扮一點,倒叫人一眼就能看見五官麵貌,這不是就把我們引過來了嗎?”

“可我們現在不是也被他打發走了嗎?要我說那個目擊有人與死者發生衝突的店老板沒準也是看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到了,才另提出他看見的人是八字胡所以跟馬三不一樣的,根本就是不想惹麻煩所以亂說的口供。”

“我覺得那店主不像是在撒謊,再說了,你要是有本事,就去試試那胡子是真是假。你敢嗎?你不敢。”

“路三土!我正式警告你,就沒有本小姐不敢的事兒!”

“是,您白大小姐帶上槍炮、帶上三千弟兄的時候,能有什麼不敢的啊。”

“你……”

喬楚生雖沒傷到要害,但也流了不少血,再加上麵對馬三時候的心理壓力,此時往外走整個人由身到心都是乏力的,根本不想開口說話。可是不可否認,聽到路垚和白幼寧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說些廢話,確實令他非常心安。於是也任由他們吵嘴爭執,反正有他這個傷患在中間,他倆也不可能動起手來。

直到兩人真說得有點不像話了才出言攪局,“行了,馬三這邊在沒有進一步的證據之前我們是不可能對他進行盤查審問的。如果這件事情真的跟他無關,人家莫名其妙被你們倆找上門去,還肯配合見一見目擊者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

“可是,楚生哥,你的傷不也是因為他……”白幼寧理不直氣也壯的言辭在喬楚生凝視下默默地消減了最後幾個字的音調。

路垚緊走兩步給喬楚生拉開了後座車門,故作乖巧的笑法令白幼寧很是不齒,就知道裝傻賣乖討好楚生哥,楚生哥也是,怎麼老被這種表麵功夫迷惑,顯得自己這個作妹妹的倒不夠細心體貼了。

喬楚生明明離路垚拉開的車門更近,視線還是轉向駕駛座去。路垚仗著自己手長,一隻手拉開後座,另一隻手還按住了駕駛座車門,“不行,你手上有傷,你坐後座,讓小白開車。”

“是啊,楚生哥,你應該多休息。”白幼寧挺不習慣附和著路垚說話,但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總不至於為了置氣什麼都不管不顧。

被兩人當作易碎物品對待,喬楚生知道這也其中也有他倆愧疚的成分在,於是不再拒絕,總得有個出口讓他們的愧疚能夠釋放出去吧。喬楚生扶著左臂上車,路垚小心地拿手墊著車框,關了車門走到另一邊去上車。白幼寧坐到駕駛位上卻遲遲不見路垚上車,轉頭看過去正想叫路垚坐到副駕駛來,路垚剛好拉開了後座另一邊的車門。

白幼寧見他上了車,又不好意思直說讓他坐前頭來,便埋怨他磨磨蹭蹭的。喬楚生在車窗泄露的斑駁燈影裡倒是欲言又止兩三回,最後還是沒開口讓路垚坐前頭去。

路垚上了車,倒也沒有什麼小心思,就是下意識地想在此時離喬楚生近一點,哪怕隻是在暗影處,無人看見的時候,隻是靠近也好。所以他破天荒地沒有繼續跟白幼寧拌嘴,隻是說他有新的想法,讓白幼寧把車開到喬楚生家去,喬楚生住的地方比巡捕房離這兒遠,正好可以讓他在車上安靜地捋一捋案情。

白幼寧聽他說要思考案情,也就暫歇了逗他說話的心思,費了這麼大的勁,還讓楚生哥掛了彩,等逮到凶手看姑奶奶怎麼收拾他。

車裡於是安靜下來,路垚回憶著路燈底下,剛剛擦肩而過的人塞在他手裡那張字條的內容,腦子裡逐漸將事情隱隱約約連接起來。

但這些都是他的猜測,除了這張來曆不明的紙條,他沒有任何佐證。事情顯得那麼簡單,然而如果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思索,又根本不可能得出這樣的猜測。有時候他也會對自己的猜測產生懷疑,他不是真正無心無情冷血悲憫的神明,他也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將真相挖掘到了儘頭?有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的推斷是錯誤的。

肩頭忽然一沉,打斷了路垚紛繁交錯的思緒。好像那些在他腦子裡不斷分泌理智的邏輯光線突然被打散了,被這不輕不重的一碰壓熄,沉入費洛蒙與多巴胺的昏沉大海裡去。

路垚收束了呼吸,眼皮吧嗒兩下,微微側轉了頭似乎在盯著隨車身移動而斷續落進來的光斑,又似乎什麼都沒在看。呼吸由壓抑又重回平穩,路垚轉頭越過麵前的椅背,望向車燈照耀的前路去。

光影不斷地變化著,時而冷冽、時而溫存,路垚想起故鄉的水巷,想起英倫三島尖頂的教堂鐘,想起黃浦江吹過的氣味,都是他記憶裡浮動流轉的版圖,因他的記憶而產生聯係,也因記憶的跳脫而顯得動蕩破碎。全世界,不,整個宇宙,整個路垚認知中的宇宙在此刻之前或之後都是裂變的,膨脹、收縮、轉動,自顧自地千萬年運行下去。

路垚以為,除此身此地此刻之外,一切都是破碎飄離、無休止地生存毀滅著。唯有這輛車裡,這個小小的空間,是宇宙間獨一無二、安寧完整的方寸之地。

可這也不過是他以為,車到了地方,安寧脫離了路程,於是終止。喬楚生敏銳地醒來,不等路垚繞過來已經自己拉開了車門。

喬楚生血液流失的狀況在麵色上一覽無餘,路、白二人不敢耽擱,先把他扶上樓安置了。喬楚生還強撐著掛念路垚之前提到的思路,路垚沉了臉色讓他先休息,案子的事情明天再說。

喬楚生確實是累了,否則在車上的時候不會放任自己倚靠著路垚休息,好像依靠那一點接觸在找回隨血液流失而缺損的體溫。路垚剛讓他好好休息,他合上雙眼就已經沉入睡眠中去。

路垚借口自己還要再想想案情讓白幼寧先回去,自己一會兒走路回家。白幼寧看了看路垚,欲言又止,某些捉摸不清的感覺在她麵前生發,她隱約有所感覺,但卻看不清想不明。就是想問個明白也不知道從何處問起。她踮著腳在樓梯口的大理石地板上敲了敲鞋跟,舉步走進黑暗裡去。

有些人生來便不會懼怕黑暗的,因為她們自身就是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