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垚看著喬楚生,似乎期望他回答自己的問題,無論怎樣回答都好,至少給出一個說辭。隻要喬楚生說,路垚就信。可惜從豔陽高照等到日落西沉,路垚也沒有等到喬楚生的說辭。
郝明軒早已離開套間的會客室,光線便從路垚身上跳到喬楚生身上,隻有那些浮塵暴露了某些磁場的交混。茶早就涼透了,喬楚生卻端起來一飲而儘,等放低茶杯,濃眉底下點漆雙目才看向路垚。
一直凝望著他的路垚此時卻彆過頭去,搶在喬楚生說話之前開口,“天色不早了,看來今天也問不出什麼新線索,咱們還是回去吧,小白知道咱們沒帶她肯定要生氣的。”
喬楚生準備好的決斷言辭在路垚搶白一番後已無法再脫口而出,他思索這麼久並不是在尋找脫罪言辭,因為這些本就是路垚的猜測,並沒有證據能令任何人被定罪。他沉默,隻是在想這條路終於走到如今的節點,他該以什麼語調再來麵對路垚才最合適?結果卻是路垚退後一步,裝作從未有過前番猜測的模樣。
喬楚生該想到的,路垚總是在替他多想一層,就像喬楚生總在為路垚做一些暗地裡的工作。
路垚說完起身便要走,喬楚生用完好的那隻手拉住他。唯有明知路垚不曾回頭看到自己的時候,他才能命令自己把話說出來。
“這是我選定的路,我也本就是這條路上的人。也許一時走到岔路上遇到了彆的人彆的風景,但我不能永遠走在岔路上,把跟著我的人也一同帶偏,最後我還是得離開岔路。”喬楚生停頓片刻,仿佛在催趕聲音將那兩個字打磨清楚,“路垚,你從來都是自由的,隻要你願意,你的人生都可以由你自己操控,要走要留,旁的人都無法左右你。你姐,你爹,幼寧或是我,都隻能參與而無法決斷你的人生。從頭到尾注定要離開的人,是我,我早就身陷在世道漩渦之中,是這世道塑造了我,不管死的人是好是壞,那血都不可能洗掉的。黑可以變成白,血卻不能消失,這是注定了的。”
喬楚生說完便要放開捉著的路垚的手,路垚卻反手拉著他轉過頭來,“撒謊。你喬楚生會屈服於塵世裹挾?這說辭你騙騙彆人還行,要騙到我,再想個好點兒的吧。”
喬楚生抬頭望向路垚灼灼的目光,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將他周身鑲上的太陽金邊都比了下去,喬楚生像被晃了眼一般,搖著頭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路垚啊,該警覺的時候你遲鈍,該遲鈍的時候又敏銳起來,怎麼說你才好呢。你說得對,這條路是我心甘情願走進去的,但我不想看到你也走進來,像這樣的亂世裡,能夠置身事外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不該浪費了前世的造化。”
“連這輩子的人都管不到我怎麼選,上輩子關我什麼事。”路垚平時總是一副顯擺得瑟的樣子,又時常不著調,讓人忽略了他骨子裡的內傲,可喬楚生總是一眼就能看見,“你也不用再拿小白作說辭,未免太小看小白了。喬楚生,你有你的誌向和堅守,我不會讓你為我放棄這些,但你也不能用所謂的安危立場來強逼我放棄我自己的感情。”
喬楚生從來拿路垚就沒有辦法,放在路垚手裡那隻手借了力站起身,“對了,你還沒說那張紙條上到底說了什麼?”
在這時候轉移話題與默認又有什麼兩樣?路垚忍不住捏按手裡那隻手的骨節指腹,等喬楚生不耐煩了要抽手出去才說話,“紙條上寫的是秦天恩有難可尋白家相助。”
“僅憑這個你就能推斷出這麼多內情來?”
“當然不隻是這個了,你這段時間的反常我又不是瞎子看不見,更不敢以為自己真有那麼大的能耐叫你喬探長魂不守舍的。”
“誰說你沒……”喬楚生眉毛一挑,話剛要出口卻被敲門聲打斷了。
門打開的時候喬楚生甩手掙脫了路垚,路垚收回手摸摸鼻子也沒說什麼。進來的人是郝明軒,兩人這才想起自己還在人家地盤上。
郝明軒說,“喬探長,路顧問,此案你們可商量出結果了?”
喬楚生跨步走到路垚身前,“本案證據不足,定為懸案。”
郝明軒聞言一歎,“既是如此,那麼明軒就不在上海多做停留了,還得早日將結果帶回去讓家裡人知道。”
路垚見他穿戴了披風、手套,便知道他是收拾好了行裝準備出門,“郝先生這是要去火車站?”
“沒錯,我讓人訂了晚上回北平的火車,明天上午應該能到北平,之後還有一段路程才能回到察哈爾。若要耽擱恐怕天黑之後得在荒漠裡過夜了。”
“這樣啊,老喬,咱們送郝先生一程吧。”喬楚生對這個提議倒是沒什麼異議,隻不過有點奇怪路垚什麼時候這麼樂於助人了。瞥一眼路垚,喬楚生先出去讓阿鬥把車開過來,留路垚與郝明軒走在後頭。
“郝先生,其實我還有一點沒想明白,你是怎麼知道那具屍體不是秦天恩但與秦天恩有關的?”
郝明軒收回準備打電話讓前台派人來拿行李的手,看著路垚說,“因為那個字條。”
“‘速離上海’那張?”
“沒錯,天恩大哥的筆跡我十分熟悉,他也不會不知道我認得他的筆跡。如果不是另有內情,他隻需要寫一個‘跑’或‘走’字,就會令我警覺起來藏身脫離風波。但他卻偏要寫個不明不白的‘速離上海’,所以我便大搖大擺地去火車站搭車準備離滬,讓有心的人都能看見我離開上海。”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那具屍體不是秦天恩?”
“這倒不是,一開始看見屍體耳朵上的缺口我還有些拿不定,但看見他腳上的印記我又覺得奇怪,這事情太巧合了,而且留給我辨認的標識也太完整。”
“因為標識太完整倒讓你起疑了?”
“世上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完整無缺的事情,一旦明白這個道理,很多事情單靠直覺就能倒推出內情來。你不也是這樣,讓直覺牽引著去找出證據嗎?”
郝明軒說完先行上了車,路垚一個人慢慢地走過來,拉開車門看見已經在後座裡等著他的喬楚生,心裡想著,不是的,直覺是在找到證據以後才發揮作用,他從不會用直覺來預設結局,而是藉由直覺找到了證據的用處。就像他藉由直覺,一步一步走到了喬楚生的身邊,但他永遠不會去猜測他們之間的結局。與過程相比,結局實在太蒼白簡單。
目送郝明軒登上火車,路垚與喬楚生轉過身瞥見了馬三和幾個徒弟登上另一輛火車。倒讓二人有些愣怔,沒想到他們二人都在今日離滬。不過對他們來說,上海本就是他們人生當中一站換乘之地,這座城市裡他們都隻是過客。
短暫停留,牽扯是非,最後仍舊踏入自己那截車廂,火車轉動輪輻,把他們送到各自那番跌宕人生裡去。
此地發生之事,不過換乘車站上小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