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的回憶被引了個頭,就不依不休地映上心來,丹青沒心情再玩鬨,提前淋了個浴裹好大衣往回走。
回到住處時差不多十點,主人一家已經睡下了,門沒鎖,給他們留著。丹青第一次感受到了傳說中的夜不閉戶。
丹青放輕動作進門去,在樓梯上差點撞到一黑影,著實被唬一跳,那黑影立刻道:“是我,彆怕。”
蠱惑人心的聲音——是連簡。
“你起來了?”丹青輕聲問。
“嗯,渴了,找水喝。”
“你跟我來。”丹青小小聲,帶他去廚房。
女主人很體貼,火盆裡加了滿滿的木炭,上麵還煮著茶。
丹青倒一杯熱茶給連簡,與他圍爐坐下。
“晚飯你也沒吃,我給你熱點什麼?”丹青問。
“不用,不餓。”連簡搖頭。
“不餓也不能不吃呀,這是高原,人體力消耗可是下麵的幾倍。”丹青站起身:“我給你熱碗羊肉湯。”
丹青就著火光盛湯,再挑棵白菜,洗了幾片菜葉,撕成小塊煮進湯裡,很快就做好清爽噴香的一碗。
連簡其實不吃羊肉,但這碗湯,竟沒有腥膻味,喝了幾口,胃立刻就暖了。
丹青坐在他身旁,順手揀了幾個土豆偎進火盆。
連簡看她動作熟練,不禁好奇:“小時候經常野炊?”
丹青搖頭,靜了靜說到:“跟姐姐學的。”
連簡沒有說話。
丹青開了個頭卻忍不住一直往下說:“我從小跟著爸爸過,十二歲才知道媽媽是誰。後來就每年去我媽家住幾天,那邊的人都不喜歡我,就一個姐姐對我好。我吃飯吃不慣,老覺得餓,她就偷著烤土豆給我吃。”說完才覺詫異,這些舊事,縱然是對沙拉芬芳,她也鮮少提及,怎麼就對一剛認識的人嘰裡瓜拉全倒了出來?
慶幸連簡沒有說些不鹹不淡的安慰,更沒有驚詫,沒有問任何問題,隻靜靜陪她坐著,半晌才道:“這麼愛護小妹,肯定是個好姐姐。”
“是,她是最好的姐姐。”丹青的眼眶猛然就濕潤了,喉嚨也堵上個東西,梗得發痛,為了掩飾,她隻得慌亂地拿起撥火的火鉗胡亂擺弄。
連簡不說話,拿過她手裡的火鉗放下,輕輕拍拍她的肩。
丹青的淚水就掉了下來。
那些紛亂晦澀的回憶澎湃喧囂——沒有母親的同年,親人的冷眼,盲目的敵意,閃躲的自卑,倔強的不甘,血肉模糊的手腕,她親手拍下的遺像……
姐姐。
姐姐。
第二天,從蔚藍天邊微露的晨曦就可以看出將是一日晴好。
沙拉和江皚都有晨練的習慣,一大早就不顧天寒地凍出門蹦達去。
芬芳自來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兀自睡得香甜。
丹青起床到廚房幫女主人準備早飯。
廚房裡活了大大的麵團,女主人對她淳樸地笑:“手工麵,能吃得慣嗎?”
丹青用力點頭。
麵團醒了足夠時間後,擀成薄片,再切成細條,拉拉扯扯就煮進鍋裡。
調料是自己炒的醬,配揉碎的乾薄荷葉。
另拌一盆辣椒油核桃花做配菜。
晨練回來的沙拉和江皚在門外就嚷著好香,連芬芳那隻懶貓都被勾引起來,身後跟著同樣睡眼惺鬆的蘇覽。
“連簡呢?還沒起床嗎?”丹青問。
“他早起來了。”蘇覽跑去洗臉。
“我們剛在外麵看到他,在與當地人說什麼。”沙拉道。
丹青洗了手道:“我去叫他回來吃早飯,不然麵就放糊了。”
推門出去,沁涼的空氣凜冽撲麵,如同一盆山泉水陡然澆落。
連簡立在街邊,正在與一位藏民老大爺說話。
他個子高,低著頭很認真地聽,身上還穿著那件黑色羽絨服,裡麵換了件暗綠的毛衣,露出一痕英倫風的襯衫,墨綠暗紅深藍三種顏色的蘇格蘭格子。這麼學院派風格的衣服被他穿得半點青澀也無,身在明亮晨光中反倒有種明和暗的奇異對比。
丹青吸口氣,遠遠地,縱容自己目光流連片刻,才揚聲叫他名字,揮揮手。
連簡對她點點頭,跟那老大爺告了彆,快步回來。
“昨晚沒有睡好嗎?”丹青細細看他蒼白麵色。
“挺好的。”連簡唇邊揚起淺淺笑容:“你呢?”
丹青微笑:“沙拉激動得睡不著,差點半夜起來對著月亮唱定情歌。”
“哇,背地裡說我壞話!”屋裡的沙拉一把拉開門大聲道。
江皚在一旁倒聽激動了:“丫頭原來嫁給我你這麼興奮啊!”
“去你的!”沙拉瞪他一眼,回頭壞笑著看住丹青與連簡:“嘿嘿,昨晚丹青你給誰開小灶了?”
“不就熱一碗湯麼。”丹青低頭進屋,嗬一嗬冰涼的手匆忙盛麵條。
傻瓜都看得出來丹青害羞,偏偏芬芳還在一邊細聲細氣地唱:“十娘我給你做麵湯,做呀做麵湯……”窘得丹青立刻漲紅麵孔,差點摔了碗。
連簡笑一笑:“昨晚錯過了吃飯時間,晚上餓得不行,幸好找到丹青幫忙。”他接過丹青手裡的碗,盛出兩碗麵條,問丹青:“要不要加薄荷葉?”
本來正一臉戲弄笑容的芬芳怔了怔,也沒再說什麼,伸筷子去挑核桃花。
沙拉偷偷跟江皚交流了一個“有戲”的眼神,樂滋滋地埋頭吃早飯。
蘇覽挑挑眉,連簡向來我行我素,這麼溫和回護一個女孩子倒真少見,難道……那邊連簡沒給他瞎猜的時間,開口道:“我剛問了,進溝後大約三公裡,從瀑布往西走,有座廢棄的喇嘛寺,我們今天可以去那裡拍。”
“喇嘛寺?真的嗎?我在網上怎麼沒查到?”沙拉大表興趣。
“所以要問當地人。”
“哎,你真厲害,找你真找對了!”沙拉盛讚。
“實地情形還得去看了才知道。”連簡道。
吃過早飯,一行人再次向畢棚溝出發。
不多時就看到瀑布,可以一看往西那條路,芬芳先呼一聲:“呀,沙拉幸虧你沒先換上婚紗。”
那是條山路,曲折陡峭。
“你們先走,我在後麵看看有沒有好景點可以拍。”連簡平靜地說。
“好。”蘇覽點頭:“我們先上去換衣服做準備。”
沙拉和江皚一馬當前,不時回身拉一把芬芳和丹青。
連簡走很慢,遠遠掉在後麵。
一路險情百出,芬芳搖搖晃晃一腳踩滑,被走在她後麵的蘇覽一把接住抱個滿懷。
“哎呀,投懷送抱。”蘇覽樂不可支。
“有本事彆放下啊。”芬芳撇撇嘴。
“求之不得。”蘇覽索性把化妝包掛在脖子上:“來吧,我背你上去。”
“就你這鉛筆身材背得動嗎?”芬芳沒好氣。
“我若是鉛筆,連簡是什麼?鉛筆芯?”蘇覽嘿嘿笑:“來吧。給個機會為美人效勞。”
芬芳也不客氣,伏他背上,還不忘念一句:“瘦歸瘦,連簡的骨頭架子可比你有型。”
“你也不怕我摔了你。”蘇覽氣惱。
“老娘敢讓你背就不怕你摔……”
兩人一路鬥嘴一路走。
沙拉聽得好笑,招呼江皚:“老公,你把丹青背上去,曖曖,都是平時不鍛煉的花花草草啊。”
丹青搖搖頭:“不用,我先歇一會,你們先走吧。”
“你把包給我。”沙拉搶過丹青的包笑道:“你和連簡一起慢慢上來,不著急。”
丹青點點頭,在一塊岩石上坐下。
山風呼嘯,吹得人直欲乘風而去。
丹青一頭長發被吹得高高飛揚,她坐的姿勢像個小孩子,大概因為冷,抱成一團,下頜就放在膝蓋上。
連簡一眼看去,忽然有點迷糊,這一幕,竟似曾相識。
他已經分不清胸口亂七八糟的心跳是因為那一段山道,還是因為眼前恍惚熟悉的情景,隻覺豔陽烈烈沉重如鐵,一片片打得人眼前發花。
原來,有的事,真的如腐敗的傷口,外表再完好如初,再無人問無人追究,內裡依然是血肉模糊的空洞。
丹青等著連簡一步步趕上,隻道:“走得累了,你陪我休息一會好嗎?”
連簡知她好意,在她身旁坐下,暗暗努力深呼吸。
丹青微笑:“難怪你老板不讓你來畢棚溝,一看你就跟我差不離,以前體育肯定老不及格對不對?”
連簡失笑:“被你看出來了。”
“我從小最怕上體育課,尤其是長跑,那個八百米簡直是惡夢一場。有次考長跑,眼見著實在不能及格了,一個同學過來拉起我就跑,他著急呀,跑得那個快,哪想我當時根本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一拉我就直接撲地,而且一趴地上就恨不得再也不起來,拉都拉不動……老師也被氣樂了,說沒見過這麼窩囊的。”丹青笑眯眯地說。
連簡微笑:“那是因為我沒在你們學校。”
丹青嗬嗬笑:“你以前念城裡哪個中學?”
連簡似乎遲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是在錦城念的書。”
“哦。”丹青暗道自己冒昧了,站起身說:“我們走吧,不然沙拉的急性子要等得抓狂了。”
連簡跟上她腳步,靜了靜道:“因為父母換工作,我中學分了很多地方念。”
聽他解釋,丹青明白他是怕她誤會,心裡一暖莞爾道:“那多好,可以有多彆人幾倍的同學。”
好在山路雖不好走,但不長,連簡和丹青走到喇嘛寺的時候,沙拉已經換上婚紗,正提著群擺好奇地左顧右盼。
丹青一看就笑了——沙拉婚紗群擺下分明露出牛仔褲和登山鞋,帶去的高跟鞋可憐巴巴地被遺棄一邊。
婚紗是蘇覽選的,極簡潔的式樣,沒有蕾絲亮片珍珠一乾東西,隻在剪裁上很見功夫,線條流暢明朗,穿在沙拉身上無限妥貼大方。配飾也能簡則簡,隻手腕上一串祖母綠的手鐲,通體晶瑩。頭發自是沒有接,也沒有染任何顏色。
不知名的喇嘛寺早已荒頹,古舊的建築掩著雪,依然有寂寞的經襎飄舞,短發的沙拉一身清朗站在那裡,仿佛是自經書中逃遁出來的女子,中性的靈慧潔淨,流目卻是嫵媚。
江皚的衣服也選了最簡單的禮服式樣,雖大氣但比起沙拉的裙子是要少很多特色,丹青一笑——蘇覽真是明白人,婚紗照麼,不就是讓新娘把新郎美成背景麼。好在江皚身姿挺拔,自有他的英氣勃勃。
連簡對蘇覽點點頭,示意不錯,蘇覽得意地笑:“我是誰啊……”
“這地方真有意思,連簡你先休息會兒,我和江皚轉悠轉悠,搞不好會發現什麼好寶貝。”沙拉看多了尋寶的小說,一見到這種神秘荒涼的地方立刻癮頭上來,拍照自是放一邊了。
“好。”連簡應道。
沙拉煞有介事地指指點點:“牆根下,神像底座,香爐,經襎下麵……”拉著江皚就興興頭頭到處看,毫不顧忌自己身上還穿著正裝,隻偶爾絆著了覺得麻煩開口抱怨:“芬芳,都怨你,非要我先換衣服,等我玩夠了再說嘛……”
芬芳沒理她,幸災樂禍地看向蘇覽:“得,這套衣服算廢了,等會你上哪兒變套婚紗出來?”
蘇覽倒不著急,手插在衣兜裡,悠閒地吹口哨。
丹青心中一動,轉頭看去,果然連簡已打開鏡頭,正在按快門。
“這樣也成?”丹青有些懷疑地低聲問。
連簡微笑。
芬芳也明白過來,抱著手臂輕聲問蘇覽:“會不會太不正式了?”
“要正經八百的乾嘛找我們工作室?”蘇覽嘿嘿笑。
芬芳沒好氣:“上了賊船了。”
“對,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那就認了吧。”蘇覽忍俊不禁。
芬芳神情嚴肅地打量蘇覽的身後。
蘇覽站在山崖邊上,退兩步就是深溝,他被芬芳看得心中毛毛的:“你要做什麼?”
芬芳突然收回目光對他綻開一個明媚笑容。
蘇覽剛鬆口氣,卻聽芬芳愉快的說:“把你先踢下去了誰背我下山呢?”
蘇覽以手撫額,丹青笑得打跌。
沙拉拖著江皚鑽進鑽出,玩得不亦樂乎,偶爾翻找到一個形狀古怪的石頭都興奮得大呼小叫,忙不迭地過來獻寶。
“好了,大家都去玩尋寶吧。”連簡拍得差不多了,收好相機說到。
“我沒興趣。”芬芳伸懶腰:“早晨起太早,好困。”
“我陪你先下去,在車上補眠好了。”蘇覽建議。
芬芳點點頭,問丹青:“你呢?”
“我進去看看。”丹青道。
寺廟依山而築,高低錯落。踩著破碎的石階走上去,最高處是主體宮殿佛舍。
佛舍內從門到內壁,從主柱到橫梁,都依稀可見壁畫殘跡。
佛像已殘損得差不離,塵埃遍布,容顏零落,但一雙眼睛仍靜看眾生。
凜冽的風自斷壁殘垣呼嘯而過,一角經襎飄飄悠悠。
丹青靜靜佇立,心中生出肅穆蒼涼,人說被封禁的佛是魔,那麼,被荒棄的神呢?會否有流落三界之外的寂寞?
丹青在殘破的蒲團上跪下,默默合掌低眉——
請世間的神佛,護佑那飄零的亡靈,再無嗔癡愛怨,再無哀涼失望,了無牽掛歸入輪回,心似琉璃再世為人。
連簡站在佛舍外,隻見佛前祈禱的丹青清秀麵孔隱在斑駁的陰影裡,依然有靜穆潔淨的神采。他靜默地看了片刻,轉身出去點了支煙。
青色煙圈在寒冷空氣中一飄即散,辛辣的味道直透肺腑。
連簡微微皺眉,低咳了幾聲。
“在高原還抽煙,也不怕缺氧。”丹青出來了,蹙眉看他。
連簡沒有說話,胸口一絲尖銳的刺痛迅速蛛網般擴散到整個左邊肩頭,讓他的身體瞬間有點僵硬。
“怎麼了?”丹青覺得他麵色直發白。
連簡牽牽嘴角,熄了煙:“第一次抽這種,不習慣。”
“不是這個問題……”丹青懊惱,忽聽得沙拉大聲喚她:“丹青!!你快來!”
“好。”丹青應一聲,不放心地囑咐一句:“不要再抽煙。”
連簡點頭,看著丹青認真神情,忍不住微笑。
丹青奔過去,隻見沙拉傻傻提著群擺,扁著嘴巴:“丹青,怎麼辦?”
丹青仔細一看,忍不住笑了——群擺被撕開了長長一溜口子,線頭飛舞。
“就你淘,看吧,現在還能怎麼辦?”丹青故意皺起眉:“隻得回錦城,重新訂衣服,下次再來咯。”
沒料到沙拉倒是麵露喜色:“真的?那你和芬芳再陪我來嘛,我們又來玩!”
丹青愕然,露出敗給她的神情。
“蘇警官,聽到沒,你有借口再請假了喲。”沙拉興衝衝。
丹青隻得苦笑:“對不起,讓您失望了,照片已經拍好啦。”
“你個傻丫頭。”江皚擰一把沙拉麵頰。
“拍好了??”沙拉大是震驚:“不是還沒開始拍嗎?”
“你到底是粗心還是遲鈍……”丹青沒轍。
“連簡,連簡在哪裡??”沙拉到處看,提著裙子就往連簡衝過去,愣愣地問:“你……你都拍完了?”
“嗯。”連簡揚一揚相機,點頭。
“我還穿著牛仔褲登山鞋。”
“我一額頭的汗水一臉的油光。”
“我頭發被風吹得像鳥窩。”
“我裙子皺得像鹹菜。”
……
沙拉檢查自己,整張麵孔皺起來。
“我老婆怎麼樣都好看!”江皚連忙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