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瑾之避開了裴桓的手,用衣袖將劍擦乾淨才放回劍鞘,聞言微微淺笑,但眉眼卻無半分笑意,最終隻能歎了氣。
仰頭看看天色,陰雲密布,沉甸甸地壓在心口,瞧著是即將下雨的征兆,“陛下,看樣子臣得帶您私逃了。”容瑾之半開玩笑道,指了指下山的路徑,山腳不遠處是霧氣氤氳的村莊。
那雙清透如水的眼認真地注視著裴桓,靜靜等待著他的答複。
裴桓輕笑一聲,心底的沉悶一掃而空,“好啊,容卿相邀,哪有不去的道理。”
能跟容瑾之相處的時間多一些,他豈會拒絕,何況手臂的傷雖然無礙但也得處理一下,否則回了宮,被他那帶著長姐任務來的女侍中發現了肯定要跟長姐告狀了。
“走吧。”裴桓與人對視,笑意不減。
說罷,裴桓握住容瑾之的手腕,語氣溫和,“瑾之牽著我下去,可好?”細聽,還多了幾分跟容瑾之撒嬌的意思。
容瑾之頷首,細細擦掉手上的血跡,這才與裴桓十指相扣,牽引著他下山。
天灰蒙蒙的,不一會下起了雨絲,雨並不算大,但也令身上的衣物潮濕。
小山村坐落在山腳,在路過一間私塾時,裡麵傳出幾聲斥罵。
“滾開,你這個沒人要的小乞丐!這裡是你配來的嗎?”
童音尖細,嘻嘻哈哈地說著最惡毒的話。
容瑾之停下腳步,望向私塾內部,看到被幾個孩童圍繞著衣衫襤褸的小少年,神情莫測。
與容瑾之十指相扣走在下山路上,掌心餘溫,裴桓難得有了不是恍如夢中的感覺,它是那麼的真切,讓人癡迷,他多想光陰就此停止,不再向前流逝,容瑾之能一直陪著他。
‘油儘燈枯’四個字還徘徊在他耳畔,跟容瑾之相關的事,他怎會輕易忘卻。
裴桓幾乎和容瑾之同時停下腳步,聽清私塾傳出的斥罵聲,順著容瑾之的目光望去,微怔。
隨即,裴桓有些不解的皺了皺眉,那幾個孩童也不過八九歲,正是天真無邪的時候,竟還能說出這樣傷人的話語,童言無忌?
“瑾之……”裴桓喚了喚容瑾之,欲言又止。
“無事。”容瑾之偏頭溫然淺笑,拍拍裴桓的手背,撫慰一番後又轉頭看向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卻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
“君子不妄動,動必有道;君子不徒語,語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義;君子不虛行,行必有正。你們行舉,有違君子。”
少年字正腔圓,隻換來那群孩童嘲笑踢打著少年,覺得他沒有反應很沒意思,又如鳥散般嬉笑跑開。
“嘻嘻,沒爹沒娘的談什麼君子呐!”
少年恍若未聞,拍拍塵土,一瘸一拐地走出門,抬首對上容瑾之的眼睛,悶聲側身繞開。
容瑾之卻按住了他的肩膀,偏頭對裴桓莞爾一笑,“逢時,我要收養他。”
裴桓聽著少年一番正言,來了興致,眼前這少年倒與那幾個孩童不同,看見少年毫不在意那幾個孩童的嘲笑踢打,心生訝然。
十一二歲的年紀,卻已沉得住氣,守得了君子四不……這個孩子,若指給國子監勤加培養,日後或許也能成為造福一方的良臣,亦或……
“我與瑾之,心有靈犀。”聞容瑾之所言,裴桓揚起一抹笑,說道,“我也想收養他。”神情多了幾分要跟容瑾之搶著養的意思。
少年的一言一行,裴桓仿佛在他身上看見了容瑾之的影子。
倏然,裴桓不知想起了什麼,他不著痕跡地望了望身旁的容瑾之,心道:瑾之當年是否也經曆過這些?
裴桓不曾見容瑾之提起過他的身世,但一想到容瑾之總是在自己麵前自嘲卑賤,心裡也猜準七八分……想必,過得比這少年還糟糕吧。
“小公子,你可願隨我二人離開?”裴桓看著與容瑾之站在一起的少年,放緩語氣詢問。
容瑾之聽裴桓語氣急切,好似跟他爭搶的模樣,自然知曉他心思,隻抿唇淺笑,不語。
少年聽到裴桓的話十分驚詫,但也很快鎮定下來,瞧他們周身很是氣派,謹慎地點了頭,吞吐道,“我是孤兒,沒有名字。”
容瑾之半蹲下來,與少年視線平齊,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我姓容,日後可喚我先生。”
目光回首,容瑾之對上裴桓的眼,唇角不由揚起,卻是對少年說話,“你的名字可以讓他給你起,你要叫他父親,可以嗎?”
“這名不該是先生來取嗎?”聞言,裴桓佯裝疑惑,調笑容瑾之,卻已在仔細斟酌少年的名字。
他低吟,“憬彼淮夷,來獻其琛……”
片刻,裴桓敲定‘其琛’二字,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彎眉笑道,“我姓裴,就喚你其琛了,裴其琛,可好?”
琛,意指珍寶。
這少年何嘗不是天予他的珍寶呢?
不等少年回答,裴桓伸手解下一塊玉佩,把它放進少年手心,“少年俊才,出類拔萃,是為可琢之玉,我再取‘彥之’二字為你的字,入我裴家族譜,今後你便是我的長子了。”
是長子,而非養子。
一字之差,裴桓的心思一目了然。
裴桓不曾立後也不會立後,所以他很難給少年一個嫡出身份,不過立儲遵的是無嫡則立長、立賢。
少年有了裴家長子長孫的身份,裴桓也不擔心朝臣有什麼異議。
若自己不能如願開創盛世,那便給大周培養一個能成盛世的新天子吧……裴桓暗自打算。
容瑾之聽到裴桓的話不禁訝異,瞳孔微微收縮,斟酌片刻才道,“陛下,這……”可對上裴桓亮晶晶的眼眸,那番勸解的話又哽在喉嚨裡,無法訴之於口。
罷了……
容瑾之緩了緩心神,將裴其琛摟在懷裡,帶著裴桓,找了處熱情的農家休憩。
夜涼如水,周遭靜謐。
容瑾之哄裴其琛入睡後簡單洗了個澡,隨意披了一件白袍,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到院子裡,找塊相對乾淨的地方坐下看月亮,心緒萬千。
他沒想到裴桓竟會收裴其琛為親子,裴桓如何想的他自然清楚,心口隻覺得複雜。
容瑾之既希望不耽誤裴桓,又想他記住自己生生世世,兩者撕扯,壓得他胸口憋悶。
作為臣子他該勸誡,作為心悅裴桓的人,他又想獨占裴桓一人。
容瑾之攥緊衣袖,閉了閉眼。
裴桓一手搭在臥房窗台上,看著院子裡的容瑾之,垂下眼瞼,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