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詔獄一如往日,陰暗潮濕,實在不是讓人能安穩生存下去的地方。
尤其逢了秋深露重,更是難熬。
容實甫何曾受過這般折磨,日夜嚷著、鬨著要見陛下。
詔獄的錦衣衛哪吃容實甫無理取鬨這套,被他嚷煩了,直接把人提出來送刑房教訓一頓,老實了再關回去。
又過了幾日,項得恩來傳裴桓口諭。
“陛下口諭,提審案犯。”
容實甫見覲君目的可成,心下便又升了幾分求活的念想。
可惜,容實甫還沒有見到陛下,就被侍衛扣押在大殿之外,遇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說是遇見並不恰當,容瑾之在此已經等候多時了。
“許久不見,容通判。”容瑾之笑意盈盈地衝容實甫打了個招呼。
容實甫掙脫了侍衛的桎梏,連滾帶爬扯住容瑾之的衣擺,好似看見的救星。
“容相,容相!替我跟陛下求求情,老臣是冤枉的啊!”
容實甫全然不顧形象,涕泗橫流,“容相,陛下最寵信您,隻有您能救老臣了啊!”
容瑾之抬了抬手,示意侍衛不必向前,俯身對容實甫道,“還記得我嗎?容大人,我是你風流一夜後,不該誕下的孽種。”
這仿佛一道驚雷,令容實甫失語,他驟然抬頭,死死盯著容瑾之。
容瑾之的麵容的確與容實甫有三分肖像,其他更多呈現了母親的優點,尤其是眼,自帶風情。
可他眼底的諷意削弱了這份風情,隻餘冷然肅殺。
“還記得醉花樓的柳映雪嗎?”
沒等容實甫緩過神來,容瑾之似是懷念,輕輕說,“若我記得不錯,柳映雪的初次可是容通判一擲千金換來的吧?”
“可惜少女懷春,不懂險惡,她一心相信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會把她贖出去,過普通人的生活,直到她死都沒能明白,一個卑賤的樂妓怎麼讓人真的在乎呢?”
容瑾之眨眨眼,含笑著看向抖如篩糠的容實甫,“您說是嗎?”
容實甫向後退了好多步,臉色煞白。
誰能想到,他曾威脅柳映雪掐死的那個孩子,竟然活著,還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看到容瑾之眼底的殺意,容實甫哆嗦道,“你不能……我是你生父!”
許是容瑾之的冷淡姿態觸碰到容實甫脆弱的神經,自知容瑾之不會救他,他忽而暴起,指著容瑾之破口大罵,“我是你父親!你難道還要上奏弑父嗎?容瑾之!你如此不忠不孝,來日我的下場也是你的下場!”
容瑾之輕輕莞爾,略顯淒涼,低語,“你與她所說之人,所差甚遠。”
——“你的父親是個好官,他一心為民,勤勤懇懇,他會是個好父親吧。”
——“容離!我都生了你他為什麼不來看我?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現在認我是您兒子了?”容瑾之閉了閉眼,斂去情緒,“您想要掐死我的時候,可有想過我是您兒子?”
就連他的名字,都是悲劇。
緩了緩氣,容瑾之半蹲在容實甫麵前,勾唇道,“您在外應當聽過有關於我的傳聞,我就是一個瘋子啊,瘋子還會在乎孝悌忠信嗎?”
“我啊,跟您血脈相連,您這樣,我又何嘗不是呢?”
容實甫一噎,又張牙舞爪狂怒起來,“你跟你那娼·妓的娘一樣,都是個賤胚子!你的這個位置,估計都是爬上了龍床得來的吧?下賤!”
容瑾之笑意不變,點點頭,“嗯,您說的是。”
隨即揮揮手,讓侍衛堵住了容實甫的嘴,“帶下去吧,既然證據已全,就彆讓通判大人進去擾了陛下聖聽。”
容瑾之旋身進殿,臉上的笑意瞬間垮了下來,踏過門檻時還被絆住,踉蹌一下,不禁拽住了披風的係帶,平複呼吸。
可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他曾真的期待過父親的到來,可如今……不過是把幻想打碎,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來。
他的爹娘,都想讓他死。
方才,容實甫那番話一字不漏地被裴桓聽了去。
裴桓正批閱著奏折,怒火中燒,朱筆硬生生被他折斷了,項得恩戰戰兢兢守在身側,大氣都不敢出。
眼見著殿外那位容通判越罵越大聲,在項得恩訝然失色的神情下,裴桓拔出天子劍,就要去殺容實甫。
如今罪證確鑿,這奸佞小人也好意思讓瑾之求情?
找瑾之求情便罷,他都不舍得對瑾之發狠,容實甫那個該死的還敢這般對待瑾之!
不若,殺之後快。
這回,項得恩再也顧不得君臣禮數,使出渾身解數把裴桓手裡的劍奪下,安撫道,“哎喲,陛下啊您冷靜點!”
“陛下!陛下……”項得恩將天子劍放在一旁,“容相!”
聽項得恩提起容瑾之,裴桓這才勉強冷靜下來。
“瑾之?”裴桓抬頭,視線正好與進殿的容瑾之相撞,見他神情不對,快步上前擁容瑾之入懷。
“瑾之無事,朕在。”裴桓低聲安撫。
熟悉的氣息瞬間包裹住他,容瑾之緊緊握住裴桓的手,仿佛是抓了救命稻草、水中浮木。
容瑾之的胸口劇烈起伏著,身體顫抖,但偏生表情是極為平靜的,隻是低頭之際眼眶泛了紅。
他虛虛環抱住裴桓,閉上眼,扯出個勉強的笑來。
“雖入秋了,但還沒過夏吧……怎麼會這麼冷。”
容瑾之聲線虛浮無力,還發著顫,不由得用手抓緊了外袍,麵色慘白。
“逢時,我好冷。”
容瑾之感到唇舌之間充盈著血腥氣,硬生生壓了下去,頭依偎在裴桓的頸窩,想汲取暖意。
他曾是真的期盼過與父親見麵的那刻的。
容瑾之垂眼,自嘲一笑,“陛下,處死他吧。”
“瑾之,我在這,你還有我。”
今日並不算冷,隻是偶有微風拂麵,甚至還帶著夏日炎炎。
裴桓明白容瑾之,是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