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此地觀景甚好,繼續吧。”
坐首位的紈絝坐不住了,貴客哪有坐後排的道理?剛想開口勸,就被容瑾之輕飄飄地擋了回去。
歌舞繼續,那邊頻頻投來目光,想看容瑾之如何取笑裴桓,卻隻看到他拿幾盤好吃的糕點輕輕放在裴桓桌上,或是吩咐小侍從給他添茶,二人幾乎沒什麼交流,就連對視都沒有。
紈絝們都懵了:這是他們關係不好?
裴桓拿起一塊糕點,許是多日不曾放鬆,嗓音略帶了幾分往常沒有的嘶啞,“多年不見,容大人如今也有看人笑話的喜好了?”全程語氣慵懶。
這些年裴桓也知容瑾之不喜赴宴,今日他突然來了,裴桓也就以為容瑾之是跟京城紈絝商量好了,要一起玩那冷嘲熱諷的把戲。
目光掃過在場欲看笑話的京城紈絝們,裴桓嗤笑,像是自嘲般開口,“眼看朱樓高起踏破門房,又見它牆倒樓塌一哄而散。”兀地停頓,“容大人名聲漸盛,還是莫要與我這等紈絝同席才好。”
“畢竟,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容大人。”裴桓放下糕點,望著容瑾之,眼底毫無波瀾。
方才裴桓那一聲嗤笑,還有他那像是看透所有的眼神,令坐首位的紈絝公子十分不快,“裴桓,你也就隻能呈這三言兩語口舌之快了。”
容瑾之拿起一小塊糕點,直接塞在裴桓那張感慨萬物的嘴裡,然後用帕子擦淨手指,仍是沒有理他。
“給諸位講述一個故事吧。”容瑾之偏頭,把一小杯果酒放置在裴桓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曾有位技藝高超的泥塑師,經他之手的工藝品栩栩如生,後來他受邀去寺廟去塑佛像,塑好的佛像極好,但本質還是淤泥。”
塑佛塑形難塑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曾經以裴桓為首,稱兄道弟,豔羨裴桓的那些子弟如今都聚集在這場辱他的宴會上,落井下石倒快,怎麼不該罵呢?
容瑾之抬頭,看在座的紈絝們茫然附和的神情,扯出弧度,施施然起身,“在下尚有公務在身,就不奉陪了。”
在座紈絝們皆是一喜,容瑾之在這裡,他們不好捉弄裴桓太過分,恨不得他趕快走呢。
直到看見容瑾之微俯身,輕聲問裴桓,“連盤點心都沒有的宴會你還要參加,要跟我走嗎?”
紈絝們:?
到底誰傳的他倆關係不好?是誰造謠?
“……”裴桓還想說什麼,卻突然被容瑾之往嘴裡塞了糕點,遂沉默。
裴桓把糕點吃完,一手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容瑾之,聽他講完故事,臉色微變。
容瑾之的意思,他聽出來了。
原來,容瑾之竟不是與這些京城紈絝商量好了,要一起玩冷嘲熱諷的把戲啊。
裴桓垂下眼瞼,斂去笑意,朗聲道,“容大人相邀同行,求之不得。”
“今日裴某掃了諸位公子的興,勿怪。”裴桓將果酒飲儘,把酒盞倒扣在案桌上,發出輕響,緩緩道,“裴某告辭了。”
話音剛落,裴桓站起身,與容瑾之站在一起,目光停在那個為首紈絝身上,嘲諷似的一笑,卻不言語。
“我們走吧,容公子。”末了,裴桓把視線移回容瑾之這,又帶上了笑意。
裴桓心裡對容瑾之改觀了不少。
“失禮。”容瑾之瞥了眼裴桓,向首座的紈絝笑著拱了拱手,無視他們憋悶發青的臉色,帶著裴桓上了一輛馬車。
裡麵的陳設簡單,小巧的案桌上擺放著幾卷書,一盆正燃著玉蘭香的香爐嫋嫋升騰,最顯眼的是最中央的食盒。
容瑾之先行勾了下車簾,瞧裴桓上去,這才緩步而上,坐在裴桓的對麵。
車夫的聲音此時穿了來,“公子,去往何處?”
“燕王舊府。”容瑾之淡然道,轉頭將食盒推到裴桓麵前,“距目的地還有些時間,先拿著吃,都是你喜歡的,沒毒。”
說完之後,容瑾之便不再多言,掩唇悄悄打了個哈欠,直接閉目養神。
“我不餓。”嘴上雖然這麼說著,動作卻很實誠,裴桓拿起食盒裡的糕點吃了起來,也不見停。
沉默許久,裴桓才問容瑾之,“為何?”為何旁人對我冷嘲熱諷時,你要助我?為何又在這等時候,你要與我同行?
不等容瑾之回答,裴桓繼續道,“曾經有個道士來府上給我算了一卦,他說大爭之世,不破不立,起初我不信他,可是自從三年前見了你,再聽你那番話,我確實又動搖了。”
三言兩語,儘是忤逆。
裴桓動作一頓,合上了食盒,“你今日來見我,想必也是為了三年前那番話?”他問,“你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嗎?容公子。”
聞言,容瑾之睜開眼,端詳裴桓許久,遞去一塊帕子,舉手投足間儘是優雅從容,垂眼遮掩住轉瞬即逝的鋒芒。
不破不立啊……
倒是代價過大。
“我要找什麼答案?”沉默片刻,容瑾之笑著說,“我與裴公子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嗎?”
話落,他彎著眼睛,循循善誘一般道,“還是說,裴公子這是與在下殊途同歸,想試試走這一條路呢?”
一條兵戈血刃,謀逆反叛的道路,但亦是一條改朝換代,開創盛世的新路。
“在下曾在燕王府說過的話,裴公子依然可以考慮,畢竟從一開始,在下的選擇就已經偏向你了。”
“隱忍或謀反,裴公子如何選?”
那句抱歉,也是因試探而感到愧意罷了。
停頓片刻,容瑾之平靜道,“我想了想,選一選,還是覺得你裴逢時更適合我輔佐,我們兩個一起做亂臣賊子,一起改寫史書,裴二公子,你可願?”
容瑾之難得笑出聲來,不逗裴桓了,聲線平和,“在下不才,若裴公子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自當竭儘全力。”
此時,車馬停在燕王府門前。容瑾之掀簾,車夫遞入一盞小巧的花燈。
容瑾之接過,放在裴桓手中。燈光柔和,軟化了幾分鋒芒和淩厲,他輕聲細語,“不急。裴公子歸家路途幽暗,帶盞燈吧,夜安。”
聽容瑾之提起那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裴桓一噎,良久,才緩緩道,“容公子,如今不正是與裴某道不同不相為謀嗎?至少,明麵上是。”
說罷,裴桓朗聲一笑,笑了片刻,卻沒有正麵給容瑾之一個答案,隻是點了點頭,“嗯,快了。”
“多謝容公子。”裴桓從容瑾之手裡接過那盞燈,輕聲道,“夜路不便,容公子也要當心,夜安。”
裴桓站在府外,目送容瑾之的馬車漸遠,直到長街儘頭沒有蹤跡可尋,他才轉身回府。
“逢時。”彭遠義的身影出現在裴桓麵前,臉色憤憤,“京城滿城風雨都在傳你如何荒唐,都在傳空幽完了,燕王府完了,這你也能忍?老皇帝逼我們至此,難道還要忍下去?”
呸,那群人懂什麼,隻知夜夜笙歌,歌舞歡娛的紈絝,還有老皇帝……今日他能殺了裴伯父,裴大哥,明日他就能讓宦官捏造罪名處置了空幽。
“不忍了。”裴桓輕飄飄一句話讓彭遠義宛獲定海神針,“但還是那句話,隔牆有耳,我們還沒回空幽之前,不許在外麵表現太過分。”誰家造反還大張旗鼓。
“我明白。”彭遠義點點頭,道理他都懂,他才沒傻到去跟人宣揚要造反。
棋盤上,裴桓在一步一步取代另一個執棋人,成為推手,破而後立。
元鼎十六年六月初七,國子監老學究葛世鏡,殿上諫君反被誣告僭越謀反,罪證確鑿,皇帝下旨將他關入大牢,十日後問斬。
元鼎十六年六月十五,大梁曾受葛世鏡教導的學子,在葛世鏡被行刑前,拚命找尋證據以表葛世鏡清白,奈何他們找全了證據卻晚了。
殿前見君時,牢獄傳來葛世鏡身死,對外稱‘畏罪自殺’,學子憤憤不平,但不敢多言。葛老死後,新貴容瑾之請辭離去,不見蹤影。
元鼎十六年十二月初八,燕王裴桓於空幽起兵,一舉奪下大梁幾座城池,來勢洶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