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十七年十一月初九,正臨隆冬,是近幾年最嚴寒的冬日。
裴桓預備攻打延寧,此戰為動搖大梁的軍心,很是重要。
清晨,在風雪交加中裴桓就已經率領大軍出營。
隱藏行蹤的容瑾之入裴桓麾下做了軍師,一起共事。
容瑾之身著禦寒的毛裘,站在帳篷外看著雪。不知為何,他今日就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發生。
果不其然,一名騎兵匆忙而來,來不及抖掉身上的雪,匆忙道,“稟告容軍師,裴將軍遭到埋伏,與大軍失散,如今生死不知,敵軍仍然在搜查裴將軍的蹤跡!”
騎兵緊張地咽口唾沫,“現在敵軍逐漸靠近,我們要怎麼辦?”
容瑾之一怔,心底有瞬間的慌亂,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推開騎兵,直接搶了騎兵的馬,跨上一扯韁繩。
“容軍師!您這是要乾什麼?!您現在不能騎馬出營帳啊!”騎兵心急如焚,忙攔道。
容瑾之扣上兜帽,朗聲道,“遷營,後撤,退至安全之地,我去尋將軍回來!”
馬蹄聲淹沒在風雪裡。
延寧離營帳不遠,延寧城外是一片密林,大路明顯有作戰過的痕跡。容瑾之細細搜尋,在大路旁的上坡找到被人踩過的壓痕。
毫不猶疑地,容瑾之直接順著壓痕去找,躲過幾個追兵,搜尋了快半麵山也沒有找到,心急如焚。
風雪越來越大了,幾乎浸濕了衣物,容瑾之的步子也越來越沉,他扶著樹喘了口氣,咬牙繼續找。
“左右撤開來搜,大雪封山,裴逢時受了傷,很快會力竭,走不遠。”
“大帥說了,若能拿裴逢時項上人頭或生擒裴逢時回營,他一定給我們求來封候拜將、食邑萬戶的聖恩。”
另一麵,斥候百戶吩咐手下分散去尋裴桓蹤跡,風雪愈盛,即使對此地嫻熟的人,也容易在風雪當中迷失方向,他們要在風雪模糊前路的時候找到裴桓。
一處被風雪掩蓋的灌木叢後,裴桓藏緊身形,屏息凝神,把手裡的紅纓長槍抵在地上以作支撐。
裴桓身上的衣袍已經浸透了鮮血,他方才又結束一戰,退了部分追兵,如今將至力竭的地步。
鮮血滴落,在雪地上如蓮花般妖冶綻開,觸目驚心。
風雪惑人,加之裴桓有傷在身,再經風雪摧磨,若是這個時候他被敵軍斥候發現蹤影,恐怕也沒什麼反攻的力氣了。
無疑是,窮途末路。
“當真是有毅力,追了這麼久,都不願原路撤回。嘖,延寧以程子綏為主帥,易守難攻的名聲果然不虛。”裴桓嘖了聲,靠著身後的樹席地而坐,低喃。
父兄還在時,兄長就常常提起程子綏,裴桓至今記得,年少即負盛名的兄長如何評價程子綏。
兄長說,程子綏與他年紀相仿,卻足智近妖、算無遺策,行事也低調至極,常讓人錯以為程子綏是容易拿捏的軟柿子。
兄長還說,日後能不跟程子綏為敵最好不為敵,與程子綏為敵弊大過利,代價比往常多,不值。
“今日是我冒進在先,被程子綏反將一軍,吃了好大一虧。看來想攻下延寧,唯有跟他搏智了。”裴桓站起身,穿過灌木叢,往來時的反方向走著。
風雪呼嘯,入眼儘是白茫茫一片,裴桓的步子時輕時重,強弩之末將儘未儘。
“百戶,前麵有人!”一話剛落,便起打鬥。
裴桓被不遠處的打鬥聲吸引了視線,他循聲望去,借著風雪了藏痕跡往前挪動,見又是一路斥候追兵,連連把身影匿在樹後,緊握長槍,整勢待發。
“容離?”裴桓看清那邊與追兵打鬥的身影,怔愣片刻,“他瘋了嗎。”
想罷,裴桓提槍上前,殺入打鬥的行列。
正到退敵關鍵,密林另一處有箭忽然矢聲傳來,抬眼隻見幾道利箭襲來,裴桓鬼使神差地把容瑾之護在了身後。
裴桓一麵揮動長槍擋下能擋的箭矢,擋不下的就硬挨了,一麵護著容瑾之將眼前的追兵殺絕。
“容離,你瘋了嗎?”等二人退至安全的地方,裴桓才扭頭斥問容瑾之,“我與大軍衝散了便散了,軍營還有你坐鎮,他們不至於麵敵慌亂,你來尋我作甚!”
與敵軍打鬥屬實不是容瑾之的強項,敵眾我寡,很難不落下風。他本就不想糾纏,隻想快速逃脫去尋裴桓,卻沒成想裴桓突然出現加入這場混戰。
容瑾之心底還沒來得及欣喜找到了他,裴桓猛然護住他,一抹血色映入眼簾,幾乎令他愕然失語。
——一支暗箭刺穿了裴桓的肩部。
容瑾之的心猛然一跳,動作都僵了片刻。
有了裴桓在,這一小隊的敵軍很快被斬殺。容瑾之恍惚地被裴桓帶到安全的地方,聽他怒斥,才勉強緩神。
容瑾之如今很是狼狽,雖沒有裴桓傷的重,但也掛了不少彩。他垂眼,聲線沙啞,“我……放心不下,就來了。”
半晌,繼續道,“軍營安排好了,還有彭將軍在,不必事事要我坐鎮,也不需要我。”
回神知曉自己說了什麼話,容瑾之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神看著裴桓,閉了閉眼,嚅囁片刻還是沒說話,喃喃自語,“你就當我發瘋吧。”
他要問什麼?問裴桓為什麼替他挨那一箭嗎?怎麼問?
真是瘋了。
容瑾之不想再想這件事,向裴桓伸手,拉著他向前走。
“我來的時候看到一間木屋,很是隱蔽,先去那裡躲躲,你的傷……”停頓片刻,吐出一口氣,“到那裡再好好包紮一下,將軍再忍忍。”
“不礙事,還死不了。”裴桓隨口一句。
看著容瑾之略帶複雜的神色,裴桓心下微緊,鬼使神差般握上容瑾之的手,任他拉著自己往前走。
一些從沒有過的情意悄悄攀上裴桓心頭,讓人心覺驚奇,可又覺得剛剛好。
“遠義的確能禦軍。”裴桓點點頭,對上容瑾之那雙眼,還是有嗔怪,“你身子不好,不能受寒,若是半道出事,該如何?”
注意到容瑾之的臉色有些蒼白,裴桓把披風解下,裹在容瑾之身上,說了句,“披風沾了些血,你彆介意。”
語氣稍頓,添上幾分調笑,繼續道,“畢竟我如今,命都交在你手上了,可全倚仗你了。”
裴桓默默握緊容瑾之的手,跟著他一路向前,很快就見到了他說的那間木屋。
木屋地勢確實隱蔽,很難讓人發現。
裴桓的披風裹上之時,容瑾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聞言隻垂下眼睫,不語。
推開陳舊的門,風雪灌入,吹起滿屋塵埃,容瑾之嗆咳幾聲,與裴桓合力關上門,將風雪阻絕。
容瑾之出來的匆忙,隻帶了一瓶金瘡藥和一壺水,但給裴桓包紮時幾乎沒猶豫,半瓶都倒在他的傷上。
“追兵暫時追不到這裡,我們恐怕要在此地多待一會了。”容瑾之頓了頓,“找機會再出去回營。”
待收了手,各自找個地方坐下之時,容瑾之隨意拂袖,卻摸了一手的血,疼才後知後覺的泛上來。
容瑾之恍恍惚惚地想,貌似是不注意被哪個追兵砍到了吧。默不作聲地將傷口遮掩下來,昏昏欲睡。
好困……
“你先歇歇?”
這木屋裡能讓人躺下歇息的隻有一張老舊的躺椅,許是注意到容瑾之身子不適,裴桓拍了拍容瑾之的肩,指了指那張椅子,隨口提議。
明明他也力竭了。
裴桓湊近容瑾之些許,一下就從他身上聞到了血腥味,“你受傷了。”肯定的語氣,三下五除二上手強行按著容瑾之,把他按在了躺椅上。
“抱歉,行伍中人,動作難免粗魯,軍師彆介意。”裴桓唇角微揚,伸手解開容瑾之衣袍的腰帶。
衣袍下,已經沾染了血,傷在腰腹,所幸沒有深可見肉。
裴桓微蹙眉,小心翼翼地掀開傷了的那處,用清水替容瑾之清理了傷口溢出來的血。
拿過一旁的金瘡藥倒在那處傷上,包紮好,就把披風蓋在他身上,才鬆了口氣。
“歇吧,我給你守夜。”
木屋還堆放些乾柴,裴桓將一把乾柴解開重新堆好,扔了一個火折子進新堆好的柴堆,用作取暖。
屋裡的溫度也不再像方才那樣冰冷。
容瑾之迷迷糊糊的,被腰腹的疼一下子清醒不少,怔然看著近在咫尺的裴桓。他正低頭給自己處理傷勢,眉眼弧度都極為清晰。
唇動了動,終究什麼話都沒說出口,幸好如今長發披散,遮掩了耳尖的薄紅。
容瑾之任由他動手,一聲未吭,再看著他低頭生火,在旁邊坐下休息。
這一年多的朝夕相處,足夠容瑾之了解一個人了。裴桓成長不少,穩重有擔當,完全不見曾經紈絝的影子,是一位好將軍了。
火堆的光影影綽綽,容瑾之將臉埋入蓋在身上的披風,暗罵自己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強行定心,他蜷縮著身體,又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過了多久,容瑾之覺得呼吸困難,身上越來越冷。
“唔……”輕吟一聲,容瑾之的身上提不起任何力氣,下意識往身旁熱源靠攏,雙臂不自覺搭在裴桓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