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之,你去準備吧。”裴桓扶著門穩住了身形,“彆讓先生失望……”
隻要是經容瑾之說過的,裴桓永遠會照辦。
裴疏鈺掩麵,已經不再去勸裴桓,她把希望放裴其琛身上卻是落了空。
但是,裴桓如果真焚了容瑾之的屍首……該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們這些親近的人知道是容相遺願,可天下人不知,悠悠之口難堵,那時裴桓又怎麼解釋?
“阿爹,可先生他也不願讓您被天下人這麼對待……”裴其琛不死心,依舊再勸。
裴桓恍看著裴其琛,惚了一瞬。其琛所行所言愈發的像瑾之了,不愧是瑾之教出來的孩子。
他扯了扯唇角,卻怎麼也笑不起來,強壓下眼底的濕意。
“朕累了……”裴桓擺擺手,不再給裴其琛開口勸的機會,下逐客令道,“彥之,你跟長姐先回宮吧。”
裴疏鈺知曉裴桓想一個人靜一靜了,忍住心中苦澀,跟溫成宴將孩子扶起來,“我們走吧……”
“疏鈺,陛下的傷……”溫成宴擔憂,如今容瑾之不在了,基本誰也勸不住裴桓了。
裴疏鈺搖搖頭,她太了解這個弟弟了,聽不進去的,讓他冷靜一會也好。
他們看著裴桓踉蹌著走進房門,門緩緩收攏,隔絕了他們的視線。
裴桓咽下了喉底腥甜,他望著榻上毫無生機的容瑾之,幾度沉默。
“瑾之,你食言了……你說過要等我凱旋的……可你還是獨留我一人於世了。”頃刻,裴桓與容瑾之額頭相抵,嗓音嘶啞,儘是疲憊。
裴桓好像已經不在意自己如何,容瑾之離開了他,也帶走了他活於世的欲望。
身上的傷再痛,都不及他失去摯愛半分。裴桓多希望,多希望自己也能隨容瑾之去了。
“瑾之……你把我也帶走,可好?”可惜,他的愛人再也不會回應他半分。
“你們都不要我了……”他的父母,他的兄嫂先後離他而去,如今他又失去了容瑾之。
裴桓握住容瑾之的手,冰冷刺骨,可他舍不得鬆開,他想用一絲半點的撫觸讓容瑾之身上暖和……
一連三日,裴桓都把自己關在容瑾之的臥房裡,著魔般替容瑾之整理他的遺物。
容瑾之往日丟失的玉墜,還有那塊代表定情的玉佩,被裴桓尋到了,他摩挲著玉佩,怔怔出神,守在容瑾之床榻旁,入定了似的,久久不見有動靜。
倏然,一陣寒風透過窗台吹進臥房,書桌上容瑾之生前還沒來得及收好的信件散落在地。
其中一封沾血的信被風卷至裴桓跟前,信上刺目的鮮血一下入了他眼。
這些信是裴桓尚未替容瑾之整理的物件,這三日他也不曾碰過分毫。
裴桓小心收好玉佩、玉墜,彎身拾起那封信,稍展開,信上隻寥寥幾語,字跡卻讓他至今難忘。
‘願君長澤後世,願君身安體康,願君……’
染血的信,未儘之語再難道出。
裴桓拿信的手輕顫,呼吸一滯,就像是快溺亡的人在抓住救命稻草後,原以為可以跨過生死,但這根稻草突然斷了,一點一點讓他沉入海底,失去生還可能。
地上還散落了很多信,裴桓近乎連滾帶爬般將這些信收攏起來。
裴桓跌坐在書桌前,神情黯淡,他小心翼翼將信拆開,仔細地看著每一封,熟悉的字跡好像成了他失去愛人的最後一絲撫慰。
【‘元鼎十七年十一月初九。
還是不敢信,有一日會喜歡上曾經針鋒相對的人,真是栽了。為他引敵,也是我甘願的,真是奇怪,明明我活的那麼努力,卻能毫無顧忌地為他去死。
記一下這個日子吧,是我準備無疾而終暗戀的開始。’】
【‘元鼎十七年十一月廿二十四。
不對勁,一切都很不對勁。軍營將士對我態度並不熱切,醒了後如此熱情,不過半個月,發生了什麼?
不,最不對勁的是裴桓,他為什麼突然告白?心裡卻沒那麼高興,我拒絕了,總不能耽誤他吧。’】
【‘元鼎十七年十二月初五。
打了勝仗,裴桓果然適合在戰場,意氣風發,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眼。
裴桓真的喜歡我嗎?我不敢確定了,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率,總是毫不隱瞞自己的情感。
怎麼辦,有點不忍心再拒絕他了。’】
【‘宣武元年十月初六。
他登基了,掌握國之命脈,身份尊貴。
如今他為君,我為臣,身份不同,我們之間更是宛如天塹。
自古君王多疑,更何況……
算了,他若要我死,我毫不遲疑。’】
【‘宣武元年十二月初二。
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我自知活不了多久,可我想多陪陪他。
不敢奢求,隻要他不棄了我……’】
看完這幾封信,裴桓幾乎沒什麼力氣再站起來了,他很想哭一場,眼淚卻是怎麼都流不下。
片刻,裴桓扶著書桌,強忍身上傷痛,緩緩站起,推開門踉踉蹌蹌地走出臥房。
院外枝頭壓滿了雪。
寒風襲來,刺骨難忍,裴桓步子不穩,眼簾倏地跳動,一口鮮血在他正欲穩住身形的那刻,噴濺出。
鮮血與皚皚白雪相映,涇渭分明。
這滿身傷痛與那攤血仿佛都明晃晃地提醒裴桓,多年頑疾纏身,早讓他不複當年。
裴桓泛起苦笑,身體再也撐不住了,倒地的那一瞬,容瑾之的身影好像近在眼前。
恍惚中,裴桓聽見容瑾之跟他說,“逢時,抱歉,我食言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即使沒有我。”
裴桓失去了意識,嘴角不斷溢出血,頃刻,他身下的皚皚白雪地被鮮血染紅。
像一朵妖豔綻開的雪蓮,慣會攝人心魂,讓人深陷其中再難掙脫……
宣武八年十二月廿二,丞相容瑾之病逝。
同年十二月廿七,裴桓下旨焚燒容瑾之的屍體,以衣冠塚葬皇陵,追封其為親王,諡號文寧。
天下萬民褒貶不一,褒的是裴桓念舊臣功績對他恩封,貶的是裴桓不敬畏功臣屍首,焚屍曆來是犯了大忌的。
在有心之輩挑撥下,昔日受過容瑾之恩惠的百姓對裴桓口誅筆伐。
裴桓對此視若無睹,充耳不聞,他吩咐項得恩將容瑾之的衣冠與一些重要的物件放進棺樽,葬入皇陵。
沉默的、冷淡的、殘忍地處理好一切。
宣武九年一月初五,從容瑾之病逝到他下葬,裴桓接連罷朝至今日已半月有餘。
晌午,禮部侍郎龔長玟與幾個官員一齊遞帖燕王府拜訪裴疏鈺,想請裴疏鈺勸裴桓上朝。
這大半個月,政務不知耽誤了多少,即使他們輔佐太子處理,可如今陛下已經班師回朝,陛下若一直不理政,如何向天下交代。
龔長玟他們思前想後,才定下來求裴疏鈺勸諫裴桓,放眼朝堂,昔日除了容相,也就隻有燕王能勸陛下了。
“龔侍郎與幾位大人先回府吧,你們的意思孤都省得。寬心,孤即刻進宮勸諫陛下。”聽他們權衡利弊半晌,裴疏鈺不緊不慢道。
“臣等告退!”
見目的達成,龔長玟幾人也不再留下叨擾裴疏鈺,當即行禮告退,心情比來時不知好了多少。
“疏鈺,陛下身子未愈,容相也才離開不久,你……”溫成宴欲言又止。
裴疏鈺擺手打斷溫成宴,“成宴,我若再不去找阿桓,他都不知還要自暴自棄到什麼時候。”稍頓,又續道,“他是皇帝,他肩負著天下,從來不是他能隨意使性的。”
“你也說了他身子未愈,可他那樣將自己關在寢殿裡,每日守著瑾之留下的玉佩玉墜,身子又怎麼能痊愈……”
容瑾之突然離世,莫說裴桓不能接受,連她也是至今沒緩過神來。
“成宴,瑾之不會想看到他這樣。”裴疏鈺合上眼,如果容瑾之還在,他如何願意看見裴桓那般作踐自己?
溫成宴啞言,不禁苦笑,是啊,容相若在,也是不願見陛下作踐自己的。
“你有分寸就好。”思及此,溫成宴也鬆了口,不再過問裴疏鈺如何去勸裴桓。
與溫成宴談完,裴疏鈺就命人準備馬車進宮去了。
皇宮,養心殿。
裴桓緊緊握著容瑾之的玉墜,坐在案桌前發愣,他的氣色一直不見好,跟強弩之末沒什麼區彆。
“陛下,您就聽老奴一句,將藥喝了吧……”項得恩端著藥,勸了又勸,但裴桓理都不理他。
裴桓悶悶地咳了幾聲,又咳出血來,項得恩著急忙慌將藥放下,拿帕子替他擦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