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周澄約在老地方,雪國,吃日本料理。
我喜歡日本菜,吃來吃去還是最愛這個,極之清爽,而芥末辣起來又很痛快。
周澄約莫剛下飛機,神情有點倦,但一見我還是笑得挺喜慶。
我與周澄認識十多年了,當年梁辰、他和我念同一所大學,他倆是師兄。梁辰學經濟,他學醫,我最沒用,隨便念一科比較文學混日子,念完才發覺果然百無一用。
那時候時興參加社團,我跟著梁辰參加天文社團,周澄最羞澀靦腆,居然聽信了輔導老師鼓舞人心的演講,一時興起要突破自己,參加了話劇社。有次他們演《杜蘭朵》,周澄打死不讓我們去看,後來梁辰和我偷偷摸摸去了,一看,差點笑得昏倒,俊美可愛的周澄原來是反串杜蘭朵公主,金碧輝煌地披掛周身,高高坐在王座上,對下麵的男人生殺予奪。可是我保證,那是我有史以來見過的最溫柔可喜的杜蘭朵,一點不冷酷,笑起來簡直春風十裡。下麵的女同學簡直high翻了,尖叫,口哨,扔玫瑰花,全然沒有人顧及這個人物走形走得何止十萬八千裡。那次周澄一戰成名,成了最佳反串人選,嚇得他落荒而逃,倉惶退出話劇社。
“想什麼呢,又露出狐狸笑。”周澄看著我,聲音挺心虛。
我哈哈笑,一口氣點了梅酒、烤鰻魚、秋刀魚、多春魚、魚子壽司、金槍魚手卷、溫泉蛋、三文魚刺身、象拔蚌刺身。七碟八盞地迅速擺滿了一桌子。
周澄很有點可笑又可愛的小仁慈,被我勸很多吃都不肯吃多春魚,理由是小小一隻魚,滿肚子都是魚子,吃起來總覺得太過殘忍。
我笑他虛偽,婦人之仁,說:“魚子壽司你還不是照吃。”
他麵上一紅說:“總算沒有讓人家母子同歸於儘。”
我笑,真是可愛的周醫師,遂說:“你這般顧惜母子,怎麼沒有去做婦產科醫生。”
他淺淺一笑:“以前沒有這麼深的感觸。”
“哦?那是怎麼改變的?”我好奇。
他卻沒有再回答,笑容溫柔得近於靦腆,為我再斟滿空了的杯子,沉默了一會兒說:“丹青,我最近倒真的是有心改變方向。”
“真的要去婦產科?”我驚詫。
他失笑,搖頭道:“不是,我想從肝膽外科轉胃腸外科。”
“為什麼?”我詫異,周澄是他們醫院裡僅有的兩名能夠做肝移植手術的醫生,在年輕一輩的肝膽外科醫生裡算數一數二,說是國手都不為過。而在在醫院裡,肝膽外科地位也要比胃腸外科高很多,條件、經費各方麵都更好。
他靜靜轉動手中小小的溫潤酒杯,說:“現在中國的病人,很多時候不是不能治,而是他們沒有條件按照現在最先進的方法去治。這個問題在胃腸科很突出,我知道有無數病人,如果用最好的藥,上最好的設備,明明可以不必切除的,或者說至少切除後粘粘等並發症不會那麼嚴重,但沒辦法,費用太高昂,普通人根本負擔不起。我希望可以儘力一搏,找到一些更普及的辦法,能幫一人算一人。”
我心中震動,對他舉杯:“我敬你。”
他似鬆了口氣,傻傻笑著問道:“丹青你支持我?”
我點頭:“當然,我很敬佩。”
他笑得很歡喜,雖然眼中掠過一絲若有所失。
這天晚上,我掃光了其他食物,也沒有碰多春魚。
吃完飯,周澄送我回家。
我搖下車窗,任凜冽夜風吹得頭發幾乎豎起來,真痛快。
忽聽得周澄說:“真巧,我在S城出差居然和梁辰住一個酒店。”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裡一抽,愣愣地應了聲:“哦?”
“嗯,在電梯裡看到他走進來,我也很驚訝,嗬嗬。”周澄笑笑,“他的事業是越來越風生水起了,看財經新聞老聽到他的名字。”
我點點頭:“他一貫能乾。”
周澄皺皺眉說:“但他看起來不太好的樣子,臉色很差,很疲憊。”
“也許是太累了。”我一顆心縮成小小一塊石頭,立刻覺得憋得難受。
“我勸他有時間來醫院我給作個檢查,他肯定也沒聽進去。”周澄歎口氣。
我說不出話來。
周澄看我一眼:“你是不是不高興我提到他?”
我搖頭。
周澄靜了靜,忽開口道:“我希望他萬事順利一切都好,不過,我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他索性把車停在路邊,看著我,靜靜地道:“如果他過得不好,你永遠也放不下。五年了,丹青,我希望你放下他,有自己的生活。”
我們靠得太近,他突然粗重了一下的呼吸我都感受分明。
我想起趙聿的話,一時間覺得自己挺沒勁的,我雖然不曾與周澄有過什麼曖昧,但該說的話也沒說清楚過。我吸口氣正要開口,他卻搶在我前麵:“不要說。”
“嗯?”
他轉頭凝視前方,溫言道:“不用你發好人卡給我,我也知道自己並不壞。”
我喉嚨突然有點哽咽。
“丹青,我們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但是呢,有的話我儘管知道說了也沒用,還是想明白地說出來一次。也就是這樣而已,一切不會有改變。”周澄聲音溫和,他拍了拍我的肩。
我對他笑了笑,估計笑得很難看,因為周澄沒有跟我一起笑,他又拍了拍我的肩。
回到家,我又做了很祥林嫂的事情,把以前的照片都翻出來,一張一張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看。
我第一次見到梁辰,他隻得十六歲,已經有了誰與爭鋒的氣質,雖然一直沉默地微笑著,但深湛目光隻要一集中注意力就犀利得讓人不能逼視。
第一張與他的合影,是在花園裡,我在吃冰激淩,他帶笑看著我。
據說梁老太太看到這張照片後就跟我媽媽說,沒見過兒子對誰家女孩這麼溫柔過。
嗬,是,溫柔,我就從那時候起,浸沒在那個整個人明利如長劍出鞘的男子,靜若春水般的溫柔裡。
人大概就這點欠抽,因為稀少,更覺寶貴。
從來獨來獨往的梁辰,他隻要我陪伴。
從來緘默隱忍的梁辰,他隻對我訴說。
從來一心務實的梁辰,他隻與我幻想。
被梁辰這樣的男人,給予了這麼多的“隻要”、“隻對”、“隻與”……是作為女人被愛的很大驕傲。
我就這樣沉溺進去,甘心付出所有珍重、寵愛、包容,恨不得化作他掌心砂眉間痣,亦步亦趨長伴長隨。
如果說男人的愛是享受占有,女人的愛其實更多的是享受付出。
我愛他。
自年少執手,到中道離亂,他始終是與我血肉相連的牽念,牽扯著,是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