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來時鮮花鋪滿長路,去時,輾轉田園將蕪。
梁家老太太的去世,對梁玥的打擊挺大。
她向來愛瘋愛玩,自母親去世後,很有點意興闌珊的樣子。
她大概以前沒怎麼當我是嫂子,現在也沒什麼顧忌,賴在我家裡,身上套著我的開司米毛衣,穿得像抹布,簡直辣手摧花,穿一件廢一件。
我氣急敗壞,幾乎要仰天哀嚎,她說:“把帳單從給我哥代管的財產裡扣!”
我丟一個蘋果過去砸她的頭,她也不知道躲,撲地一聲砸中了,她捂著眼睛嗚嗚假哭,哭著哭著淚水真的汩汩流出,滿臉都是。
我走過去抱著她肩膀,想了半天也覺得這等悲哀根本言語無法安慰,隻得呐呐地說:“明天買最肥美的大閘蟹,我親手燒給你吃。”
她趴在我肩上哭完了搖搖晃晃地去睡覺,關門之前轉頭帶著濃濃鼻音說了三個字:“大閘蟹。”
我完全敗倒,趕緊把她推進門去。
她靠著門框,依依地說:“不用什麼複雜工序,以前媽媽有次下廚房,就那樣清蒸,香得不得了。”
我點點頭。
第二天信守承諾,特意告假半天去買蟹,順便買了黃酒,回家先把蟹養在水裡,讓它們吐出腹中汙物,再一一捆好上籠蒸。
快蒸好的時候,我在廚房用蔥花、薑末、醋、糖調和作蘸,梁玥走過來從背後抱我,而她身上,照例披掛著一件鬆垮垮的大毛衣。我扭頭瞅了眼,嗯,心裡略覺安慰,雖然款式挺麵熟,但那顏色,一塊黃一塊灰的,多抽象,肯定是梁玥自家的。壞就壞在了看多一眼,我陡然發現,那是很久以前,梁辰送我的白色開司米長款毛衫……真是讓人悲從中來。
螃蟹快蒸好的時候,我給夏莞打了個電話,準備用美食來彌補上次害得小姑娘首次相親就遇人不淑。
聽到我親自在家下廚房,夏家小妹妹歡歡喜喜地來了,一身清清爽爽的象牙白,整個人乾淨剔透,怎麼看怎麼舒心。
三個女人圍坐桌邊,喝酒,吃蟹,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煞是過癮。
梁辰是此中高手,雖然他不愛吃,但技術絕對一流,教會我吃完整隻蟹,蟹殼完美如蝴蝶。
吃飽喝足後,我賢惠到底,收拾殘局。
那兩個家夥躲進我的書房裡,嘀嘀咕咕聊得很是開心的樣子。
我沒想到,她們倒是投緣。
直到夜深,我縮在沙發上睡得迷迷糊糊,梁玥搖醒我,雙目閃閃發光:“你以前為什麼不介紹夏莞給我認識?”
“啊?”我揉揉眼睛。
她大馬金刀地坐我旁邊,盛讚夏莞:“難得見到這麼清爽溫婉又大方的女孩子。”
“哦?夏莞這樣的乖乖女,對你這種腳印跑上天的人來說,不會太boring了一點?”我問。
她很蔑視地看我一眼:“狹隘,真狹隘,而且全無知人之明,夏莞是乖乖女?她boring?真有你的,什麼眼光……”
聽她說我沒眼光,我拿抱枕壓著麵孔,不理她。
她還在自顧自地感慨:“你啊,眼光最好的就是跟了我哥,偏偏運氣壞……”
“喂,你彆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不好。”我終於受不了,掄起抱枕打過去。
“你這女人,彆老打我的頭,我跟你認真說——”梁玥把靠墊搶了去,正色道:“我哥也是個倒黴催的,雖然他是自作自受,估計他心裡難受不比你少。”
我笑得有點苦:“誰能說得清呢,我始終覺得梁辰是責任大過所謂愛情的人,當初如果沒發生那些事兒,再有一千一萬個江彥,他為了責任會和我做一輩子夫妻,但事情一件推一件,一點挽回餘地都沒有,他為了責任不得不與我分開。愛呢?也許對他來說實在不是最重要的。”
梁玥奇怪地看著我,喃喃地問:“什麼?你說我哥是因為責任與你在一起?愛不是最重要的?”
我還沒來得及繼續說,梁玥站起身一副不想與我多說的架勢,走了幾步,沒忍住還是開口道:“媽媽去世那天,我哥特意去你的公司其實就是想去接你,但想想怕給你添麻煩,他才打電話給我。”
我沒吭聲,是,我隻想踏實地做事做人,“梁辰前妻”這個名頭,確實給工作帶來的更多的會是困擾。
他是在為我考慮,但是,這還與愛相關?
不是不願意去相信,而是相信起來太苦——若在梁辰與我之間,真的還有愛存在——那不過是,想要長相廝守的形單影隻,一往的情深成無依孤魂,而情懷熾烈的也不過偏執成狂地守著涼薄軀殼。
那未免太殘酷。
大概是在沙發上睡覺姿勢不對,晚上做夢又被魘著了。
在夢裡,我們都還是年少時節。
大學校園裡芳草青青楊柳依依。
依稀是我選修了心理學不久,考試要考統計學,空蕩蕩的教室裡,梁辰在我身邊為我補習。夏日炎熱,我學得心煩,鬨著要吃西瓜。梁辰不許,說必須做完一套模擬題才能去買。我任性生氣,啪地關了電腦。梁辰一言不發,再打開。尚未啟動,我再關掉,他再打開……折騰數個回合,在電腦快要徹底崩潰之前,我終於敗下陣來,咬著嘴唇一道一道做題。他不與我說話,隻不時在紙上寫下幾個關鍵點,遞給我。
終於做完試題,他才肯說一句:“我帶你去買西瓜吃。”
偏偏湊巧,那天到處水果店、便利店、超市要麼關門,要麼沒有西瓜。
我萬分沮喪,氣他對我也是這般態度強硬,索性放聲大哭。
他沉默地開車,帶著我到處去找,車一直開,一直開,駛在漆黑長街,連路燈都看不到一盞,我哭得心中驚懼,轉頭去看,身邊沒有梁辰,無邊暗夜中空無一人,梁辰,梁辰,他去了哪裡?
……
一頭冷汗地驚醒,我猛地坐起身,呼呼喘氣。
夢境真是清晰如影像,回放起來每個細節都曆曆在目。
我倒了杯水大口喝下,不由想苦笑。那次因西瓜而起的爭執,被周澄知道了,笑半死,念叨了很久。後來的後來,年代久遠,他將西瓜記成木瓜,戳著梁辰說:“為了吃木瓜的事兒惹怒了女朋友,你還真是個木瓜……”梁辰當時瞠目結舌啼笑皆非的表情非常精彩。
是怎麼和好的呢?
我當年年少氣盛,洋洋灑灑寫了萬言書給他,控訴這並非一個西瓜的問題,而是關乎生活態度,關於價值取向,關於——他不夠愛我。
他仔仔細細讀完幾大篇紙,平靜地說:“丹青,以後誰說你議論文寫得沒有力度,可以拿這個去反駁。”
我氣結。
他打開電腦,修長手指輕輕叩一叩桌麵,說道:“論文水平提高,統計學還是要考……”
我氣呼呼地轉頭,突然看到梁辰從來不設牆紙的電腦,現在開機界麵竟換成一幅喜氣洋洋的西瓜太郎,一時忍俊不禁,噗哧笑出來。
他摸摸我的頭發,溫言道:“乖,聽話。”
我心裡一軟,丟盔棄甲,再沒什麼氣好生,乖乖做題,後來統計學居然考了個A,真是奇跡。
在夢裡,我們還是相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