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去醫院看望我媽。
人都說母女連心,但真慚愧,我從小與老爸更要好。
有時候沮喪起來也想,自己真是個失敗的人,留不下婚姻,與自己母親也相處不恰。
老媽在周澄的醫院住院,住了將近半年了,肝上的問題,周澄是主治醫生。有時候我在走進病房之前,聽到周澄與我媽說說笑笑不知多開心,可是我一推門,就覺得氣氛一涼。無數次無數次,可憐的周大醫師想話題說笑話苦心費儘,我媽和我之間就是怎麼都熱絡不起來。
我想肯定是我的問題。
她是我媽,她也不是古怪的女人,她與周澄,甚至與梁辰,都感情很親近,怎麼輪到我這個女兒了,反倒怎麼都不對勁。
我們彼此都讓對方失望。
我不能做到她希望的樣子,她也不曾在我哀痛孤零時候給過什麼安慰,我總是很不爭氣地想,如果老爸尚在……次次感覺鼻酸。我擦擦眼睛,開著車呢,淌眼抹淚地出了事,害了自己就算了,要是連累無辜,那真是死有餘辜。
突然,我看到前麵一輛出租車上下來一人,米白色的長大衣,這時候不過是秋天她就裹了條大圍巾——咦,是江彥。
我仔細看了看,她孤身下車,身邊並沒有跟著其他人。
她現在能一個人出門了?想來是狀況漸好?
也好,也好。
儘管我是梁辰的下堂妻,記起當初江彥的璀璨光華,也是會得心動。
天寵人愛,你得相信世上有這回事。
有這般相貌,就不該有這等才華,如果居然兩者齊備,那怎麼可能還至情至性?
這樣一個年輕女郎,本有萬人矚目,卻傾身奔赴,單純地渴慕地熾烈地無所求地視所有世俗清規如無物地愛著你,誰不心動?
我相信那簡直可說是所有男人的夢想。
有時想多了一點,也不免尋思命運如此安排,是否真的是居心險惡的玩笑——隻為證明彩雲易散琉璃易碎?
所有人都分崩離析。
沒有人幸福。
走進病房,看到我媽躺在床上發呆,我心裡一酸。
肝有問題,直觀的反應就是臉色蠟黃雙眼渾濁,憔悴得不行。
雖然我與母親不睦,但我一直以為她會成為漂亮俊朗的老太太,沒想到現在衰敗到這地步。
我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說:“媽媽我來看你。”
她看我一眼,似乎對我突然的親昵有點不習慣,乾瘦的手在我掌心略略僵硬。
我握得更緊一點,問:“今天覺得怎樣?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在她身邊坐下,搜腸刮肚地想話題,與她拉扯閒話。
正在彙報某某阿姨的近況,她突然看著我說:“丹青,你告訴媽媽,你心裡喜歡的是梁辰還是周澄?”
“什麼?”我大驚。
“你是想要嫁給誰?”她繼續問。
我呆住,愣半天老老實實地回答:“媽我已經嫁過人了,而且我一直想嫁的就是梁辰,周澄是朋友。”
看她的眼神我知她完全沒有聽進去我的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雖然我更喜歡周家的孩子,但你還是嫁給梁辰吧,為了你爸,你嫁給梁辰。”
我越來越莫名其妙,嫁給梁辰,關我爸什麼事?我輕輕拉她的手,輕聲叫:“媽,你魘著了?”
她看著我,眼眸空洞,卻固執得可怕,緊緊拽住我的手,呼吸也急促起來:“我跟梁辰說過了,他答應的……你爸不能去坐牢……你爸愛乾淨,一天洗三次澡,他不能去坐牢……”
我脊背不知怎的一陣發寒,怔怔地問:“他答應什麼?爸爸為什麼要坐牢?”
她拽得我的手一陣生生發痛,聲音淒厲:“梁辰答應的!他答應了的!你為什麼不能等?你為什麼不等等!……”
我心裡千百個疑團,但看著她麵孔都扭曲,一雙發黃的眼睛鼓凸出來,不敢遲疑,連忙按鈴叫醫生。
護士先到,周澄兩分鐘後飛快跑來,立刻把我媽送進急救室。
我抱著頭坐在外麵,心裡一團亂麻。
爸怎麼可能坐牢?
梁辰答應了我媽什麼?
是誰不能等?
……
不知道過去多久,我媽被推出來,周澄把我帶到一邊,說:“丹青,阿姨已經出現肝臟衰竭的症狀,這是很典型的肝臟衰竭引發的幻覺、癔症。這次程度算輕的,以後可能還會加重。”
我眼巴巴地看著他:“有沒有什麼辦法?”
“對你我說實話,丹青,如果能找到配型成功的□□,我可以為阿姨做移植手術,但阿姨年紀大了,身體狀況也不好,能不能抗過排異的難關也很難說。你心裡要有個底。”周澄溫言道。
“好,我明白了。”我一顆心沉下去,我媽,那是我如今世上僅有的親人。
周澄抱了抱我,說了句很文藝的:“有時隻得想——他朝吾體也相同。”
“我明白。”我點頭。
“你先回家休息,阿姨在掛點滴,今晚都不會醒。你放心,我照應著。”周澄送我出去。
我心事紛雜精神恍惚,車也忘了開。周澄送了我一段就被召回去了,我一個人慢慢走出去,發現竟已夜深。
醫院附近似乎連路燈都分外蒼白清冷。人也稀少,是,誰沒事到醫院附近轉悠?
我站在路燈下,怔怔望天空,爸,你在哪裡,你是否在看著我?我有很多問題不明白,很多人舍不得也得分開,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清楚。梁老太太,梁辰,媽,還有你——老爸,你們是不是都在瞞著我?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
小時候姑媽與姑爹在我麵前吵架,你大怒,跟他們發脾氣,立刻抱走我——爸,你一直愛惜我,連爭執吵鬨都不願我見。可是到如今,既然連與你永彆,與梁辰離散,眼睜睜看著媽媽衰敗都可以接受,還有什麼是不能承受?
我雙手掩麵,隻覺萬分疲憊,恨不得化為一塊無知無覺的石頭。
可是,那是奢望——突然我手腕一陣劇痛,人被一股大力拉得踉蹌,電光火石間手袋就被一人搶去——那人搶了我的手袋,另一人來抓我腕上的手表——我第一反應是死死護住,那塊手表我已經戴了很多年,是當年老爸送的成人禮。
那粗蠻的人用力掰我的手指,痛得鑽心。我高聲呼救,奈何夜深無人,隻得我自己拚死相護,拉扯中清楚聽到“喀”地一聲——一根指骨脫臼,真痛,痛得我手一軟,暗道真是壞了,屋漏又遭連夜雨,這打劫的挑的好時機。
正在我痛得跳腳,以為難逃一劫的時候,那與我撕扯的人突然麵上中拳,仰麵跌下。
我急退兩步,混亂中隻看到一條高挑人影出拳利落,打得滾翻在地的人口中怪叫:“練過的啊……”
我略一定神,突然一聲尖叫:“梁辰!”
那是梁辰!
兩個打劫的毛賊估計沒想到遇到紮手的,打不過就溜得比誰都快,當警笛遠遠響起時,他們跑得更快。
我如在夢中,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真的是梁辰,他喘著氣急切問我:“你有沒有事?”
我搖頭,一時連手上的痛都忘了,隻顧問:“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會打架?”
他牽牽嘴角,揀起我的手袋遞給我。
我突然發現他的手在抖。
“梁辰?”我話音未落,他已倒了下去。
我跪在地上,抱著他,讓他靠在我身上,這才發覺他的心跳淩亂急促得全然亂了章法失了控製。他似乎還想勉強再支撐一下,但完全力不從心。在被自己可怕的心跳搞得徹底暈過去之前他對我作了個口型——我認得出,他說的是:“彆怕。”
我不怕,立刻電話周澄,緊張得舌頭打結地告訴他:“在距離醫院八百米的地方,梁辰暈倒了。”
一天之內第二次守在急救室外,感覺真是太糟了。
幸好有周澄陪我。
他找來骨科醫生為我接上脫臼的手指,看我痛得齜牙咧嘴,溫和責備:“有什麼東西比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那人要搶走我爸送的表……”我小聲解釋。
“叔叔肯定也不願意看到你為了他送的手表,獨自一人與歹徒搏命受傷。”周澄後怕地籲口氣,“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今天如果不是梁辰在,你逼急了他們指不定會出什麼事。”
我心虛地看一眼急救室的紅燈:“結果連累梁辰,周澄,他不會有事吧?”
“不會。情形不太嚴重,你彆害怕。”周澄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