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處是韓毅提的幾句《鷹賦》:“金剛之俊鳥,超萬仞之崇巔,擒狡兔於平原.截鶴雁於河渚,福飲東海水,壽比龍血鬆。”
孝瓘比較文字與畫麵,不禁有些糊塗,便問道:“文中有狡兔鶴雁,二兄為何偏畫一條蛇呢?”
孝珩意味深長的一笑,“今上不是屬蛇嗎?”
次日清晨,高澄路過德陽殿便注意到了這幅蒼鷹,大笑著讚其栩栩如生,意境深遠。侍官忙傳孝珩孝瓘。孝珩自是徑直來到駕前,孝瓘卻靜靜的跪在儀仗外,被高澄看到,竟破天荒的喚他到跟前。孝瓘心中一動,眼窩有些溫熱——父王平素威嚴的臉上分明掛著笑容,口氣這般親切的喚他一聲四郎。
“父王……”他快走到近前,聲音都有些微微發顫。
“我正和你二兄說,這鷹畫得真好,我準備今晚在此設宴,你也同來吧!”
“是。”
“哦,記得帶上那竊妻。”
孝瓘抬眼,正遇上父王的笑臉,幾分揶揄,幾分譏誚,似朋友般隨意,他忙了頭,低低的應了一聲。
德陽殿的晚宴算是家宴,婁太妃上座,高澄陪侍,下麵依次是元仲華和幾位側妃。公子們在左,郡王及家眷在右,再往後便是與高氏有姻親關係的懷朔武將,高門大族,及至末位,才是皇族元氏——猗猗便被安排坐在那裡。她低垂眼簾,刻意躲避著那幅刺眼的蒼鷹圖,身邊的人,同她一樣,保持著這樣卑微的姿勢。
“彭城王妃!”高澄在上麵突然喊了一句,“你何不獻舞祝興?”
下麵瞬時議論紛紛起來,人們努力在記憶中搜尋這樣一位彭城王妃——這個稱呼似乎曾屬於高澄的胞妹,那位被高歡指婚出帝,又被出帝無情拋棄的高氏長女。在銷聲匿跡了很長時間之後,又被風風光光的嫁給了彭城王元韶。
那時,朝野上下都在暗中譏笑元韶娶了個又胖又瘋的出帝棄婦,儘管她給元韶帶來無數的魏宮珍寶,又使他平步青雲,累遷至侍中,但那終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婚後不久,彭城王妃因病而薨。很快,宮禁中流言四起,說王妃死於難產而非疾病。
總之,喜堂變靈堂,高澄對彭城王再無半點恩寵,而鰥夫元韶,也一直未敢續弦。
魏廷中本應再無彭城王妃。
“元嬪!跳一段《踏謠娘》吧!”酒後薄醺,高澄淺淺一笑,提高了嗓音。
眾人更覺不解,四處找尋。
許久,方見一人從最末的位置站起來,一步步的走向中庭。
他身材高大,卻穿著不合身的女裝,五官硬朗,卻施了粉黛——他正是彭城王元韶。
他扭捏著龐笨的身姿,用拉尖的嗓音泣訴“夫君”的暴行,他看起來像個小醜,淺薄懦弱,且滑稽可笑。
懷朔勳貴們像被點燃的烈火,他們用鮮卑語大聲笑罵,更有人借著酒勁,衝上來扮演踏謠娘的夫君——毆打淩辱起元韶。
漢室高門保持著他們的大家風範,端端的坐在那兒,心底的鄙夷,自不會表露半分,他們應和著齊王的大笑,也不時流露出一種暗自竊喜的神情。
至於元氏諸人,垂手低頭,無聲無息,活像一群即將殉葬的泥偶。
猗猗在他們中間,一種無力的窒息感溢滿了整個胸腔,她的指甲已掐進肉裡,汩汩的冒著鮮血。
宴畢,眾人醺醺散去,唯剩下猗猗獨自站在肅屏前發呆。
孝瓘知她心裡難過,想上前勸解,走近些反沒了言語,隻得返回廊下。
他回身望去,驚見猗猗正用筆沾了紅漆,在那蒼鷹的胸口上繪出一支利箭。他幾步衝上前,一把按住猗猗的手,滿眼怒火的質問:“你這是乾嘛?”
“他該死!他一定過不了這個生辰!”猗猗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閉嘴!”孝瓘將她推坐在地上,二人在憤怒中靜默了許久,直到孝瓘冷冷的吐出兩個字“出去!”,猗猗才站起身,撣了撣屁股上的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