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詞好熟,以前聽家家念過。”孝瓘也躺在他身邊。
“是《敕勒川》。家父在軍中喜歡唱。他說每每唱起,都會想起太祖,還有彆的生死兄弟。日子久了,兵將們也都學著唱,漸漸就流傳開來。”
斛律光是朔州將門之後。其父斛律金追隨太祖皇帝高歡,同過患難,共過生死,那是鮮血鑄成的交情;當年玉璧之敗,太祖中箭臥病晉陽,斛律金的一首《敕勒川》不禁令太祖潸然而和,那英雄相惜的悲壯,出師不捷的悵惘都隨著那愴然的曲調融於廣袤的天地之間了。
而明月自己,少年從軍,曾生擒宇文泰的長史,又得“落雕都督”的美名,戍邊守土,開疆辟地,打過北夷,平過南亂,更是與西賊對峙十餘載。
“其實,打仗就是一場豪賭,自己的命,士卒的命,百姓的命,都隻能勝,不能敗!”
孝瓘翻了個身,閉眼欲睡的一瞬間,忽見遠處閃過一個熟悉的背影。
他騰的坐起來,揉了眼睛再看,卻已不見。
斛律光也坐起來問他“怎麼了”,他僅是怕冷似的縮了縮肩膀,斛律光便向火中添了些樹枝,火光星星點點濺出來,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
辛巳,雨雪交加。
新安戍下,人影綽綽,戰馬嘶鳴,鼓聲隆隆,一位身披重甲的少年將軍手握長槊,腰懸短劍,威風颯颯,但聽一聲高喊,千騎齊發,衝向敵軍。
新安戍所,多是天涯亡命之徒,卻無訓練有素的正規軍隊,一擊極垮,天尚未破曉,城頭已然換上了齊軍的大旗。
孝瓘率數千騎兵,追殘寇於汾水。
“咱們過河擒賊吧!”副將道。
孝瓘止道,“不行!斛律將軍命令我們剿滅新安,不得擅過汾水!”
“汾水之西僅剩牛頭一戍,我們一並圍剿,定是大功一件!”
“敵將敬俊屯重兵於此,咱們隻需在彼岸牽製,無須涉險!”
雨水夾雜著冰淩,愈來愈大。
孝瓘令士兵待命修整,自己也坐下,此番出征他本就重傷剛複,又酣戰至今,隻覺得腳下有些脫力,見那邊一兵士正拈了酒壺暢飲,便欲借飲,以祛疲弊。
他坐在那兵士的身畔,未伸手,那酒壺卻已自行遞上。
孝瓘看那人,那人卻把臉埋得很低;孝瓘猛地就想起昨夜那熟悉的背影,一把薅起那人的脖領,那人吐著舌頭,對他嗤嗤的笑。
“延宗!”孝瓘大驚,“竟真是你!”
“我這不是擔心你身體嘛……”
“真的?”
“也順便出來見識見識啥叫真正的戰場……”
“你膽子好大!”孝瓘斜睨著他,“阿叔知道嗎?兄長知道嗎?”
“阿叔不知道,大兄知道……”
“不信。大兄能同意你來?”
“我是出來之後,給大兄稍了封信。大兄一直沒回,我以為是默許了……”
“你這‘低等兵士’的家書又不是軍情急報,大兄估計連收都還沒收到!”
“反正我來都來了……”延宗一攤手,咧嘴笑道,“你彆告訴斛律將軍啊,我怕他壓力太大。”
孝瓘白了他一眼,“打完這場仗,我就命人把你送回去。”
“你看這情勢,打完這場咱們就一起凱旋而歸啦!”
天將破曉,借著微白的晨曦能依稀看到新安殘部正與主力會師。
“阿兄!這天眼瞅著就亮了,兄弟們一鼓作氣,便可拿下牛頭!何須泡在雨中貽誤戰機?”
“你懂什麼?這是斛律將軍的命令!”
“我看他是兵書讀多了……他哪裡知道此處的情形?”
“主將部署通盤考慮,自有他的考慮,我們切不能一時貪功打亂作戰計劃;咱們在此牽製敵軍主力,斛律將軍自會遣兵繞至敵後偷襲,到時便可兩麵夾攻!”
“那敵軍打過來怎麼辦?”
“且戰且退。”
“哼……我覺得他更多的是考慮你的安全吧?”
孝瓘未再多言。
“敵軍似要攻襲!”探子來報。
“傳我命令,架起連弩,嚴陣以待!”
他話音未落,卻聽對岸傳來罵戰之聲,“黃口小兒,有種過來,爺爺教訓教訓你們!”
孝瓘尚顯稚嫩的麵龐上不加辭色,隻靜靜聽著那謾罵之聲,說得似與他無關;身後的延宗不忿的大口吞酒,倒有幾個年長的兵卒,暗中詭笑。
西魏軍在冷雨中罵了整整一天,也不見齊軍動靜,便派了一隊先鋒人馬渡河勘查。
此時上凍的河麵已開融,小舟破了浮冰,緩緩行來。為首的一人,點著“高”字將旗,笑罵道,“高氏慣以Yin垢而交,小娃娃是誰的種?”
他話未說完,便一頭栽倒在水中——箭矢正中眉心!
孝瓘的弓弦還在嗡嗡作響,明亮的雨絲打在他棱角分明的麵龐上,又蜿蜒而下,冷酷而俊美。
“大齊文襄皇帝第四子!”他朗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