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與太後長談,表明心跡,孝瓘更是無心仕途,加之通直散騎侍郎本就是個閒職,他便索性稱病不去。這日聽聞孝瑜除使持節,接替永安王高浚為青州刺史,他才強打精神來到宣光殿,隻等散班後與兄長話彆。
熟料一進大殿,殿中的氣氛異常壓抑,皇帝高洋陰沉著臉,就像梅夏時節黛色的天。
“傳常山王——”隨著內侍監的一聲長令,六王高演走進殿內,不同於往日儀表端嚴,舉止從容,他隻穿了日常的褲褶,發髻鬆散,神情還有些迷茫。
“延安,酒醒了嗎?”
高演似有若無的“嗯”了一聲。
“昨夜你認錯人了。”高洋望著一臉懵懂的六弟,冷笑道,“聽說你在幽居寺受了驚,朕說請你喝喝酒,壓壓驚,朕還說要將鄭氏女許給你,可你卻把朕的女人給帶走了。”
高演睜大眼睛,想要張口辯解些什麼,卻聽高洋一聲怒喝,“你這是尋亂□□,其罪當誅!”
“是……是天家賜臣宮人……天家不記得了嗎?”高演徹底清醒了,他慌忙跪倒磕頭,額角冷汗涔涔。
“給朕拖出去!杖斃!”高洋凶吼著,侍衛露出為難神色,卻是不動。更有幾位在宣光殿議事的武將為高演求情。
孝瓘也要隨之叩拜,卻被一旁的孝瑜拉住,並使了個眼色。
“這是要造反不成!”高洋拍案而起,手執白刃,跛足來到高演身前,舉刀便亂砍起來,高演瞬時血流如注,撲倒在地。
“侯尼於!給我住手!”婁太後邊哭邊吼,在數名侍婢的攙扶下走進來,見高演的慘狀,便“哇”的一聲撲在他身上,老淚縱橫的望著高洋道,“你這逆子!這般對待你六弟,不如連我也一並殺了!”
“家家……”高洋看到母親,瞬時熄了怒火,隻管眯著醉眼傻笑,“昨夜與六弟喝酒,六弟說他看上了鄭氏女,朕為其兄長,自是滿口答應,可他竟將朕的女禦誤認為鄭女帶回王府!”
血泊中的高演對著太後連連搖頭,嘴唇翕動,似有話說,卻被高洋一腳踹在臉上。
婁太後邊抹淚邊撫著兒子的傷處,“你們同胞兄弟,如手如足,豈能為一小小女禦殘傷至此?依著老嫗的意思,將那女子處死便是。至於六郎,也當領此責罰,倒非為著這賤妾,而是停妻再娶。當年遜避蠕蠕,於我如鯁在喉,如今大齊雄踞中原,滌蕩四方,高氏兒郎便再也不要發生拋棄正妻之事!”
高洋晃著身子,坐回主位,手中把玩著酒杯,許久才抬頭,似笑非笑道,“看來是兒子會錯了意。那日見家家授衣鄭氏,以為此事已得母親首肯,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婁太後眼中已無淚水,隻是死死盯著高洋,厲聲道:“你的確想錯了。”
太後的目光略過高洋,瞥見懶洋洋杵在一旁的散騎侍郎,“我一向讚賞果敢癡情的女子,長恭,我與你聘娶鄭氏可好?”
剛才還在犯困打盹的孝瓘恍然有一種在自家床上被雷劈到的感覺,他揉了揉眼睛,顫聲問道:“太後……您……您說什麼……”
月練之中,明鏡台前,楠竹梳篦緩緩地劃過綢樣青絲,隱隱的痛感灼熱了眼眶,清操努力眨了幾下眼睛。
她放下手中的梳篦,端起她親手做的一盤截餅,敲開阿翁的房門。
老鄭公正盯著一封信函發呆。
“阿翁看什麼呢?”清操將截餅放在桌上,撥亮了案上的燈光。
老鄭公放下手中的信,揉了揉眼睛:“沒什麼……早前的一個門客,聽說了你姑姑的事,送來一首悼挽詩。”
清操眸光一閃,淚珠便七零八落下來,她湊到近前,囔著鼻子念道:“春豔桃花水,秋度桂枝風,遂使叢台夜,明月滿床空。子騫敬上。”①(這是盧詢祖為趙郡王妃製的挽聯。)
她眼睛尖,一下便看到詩中竟然嵌了姑母的閨名,卻沒有說破,隻問道:“子騫是誰?”
“這位先生曾在咱們府上譯寫佛經,於你姑母亦師亦友。”
“可是姓孫?”
老鄭公目露驚訝之色,“你記得他?”
“這信函從哪裡寄來的?”
“不知道。家中不時收到些挽聯悼詩……多是故交卿客……”老鄭公看她問的詳細,“有何不妥嗎?”
清操隻覺得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是搖了搖頭。
老鄭公也不追問,拿起一塊截餅來放在嘴裡,邊抿邊道:“你姑母在家時,這頓截餅都是她來做,後來……她就走了……”老鄭公拿截餅的手微微顫抖,淚水在層疊的褶皺間蜿蜒淌過,“眼瞅著小女郎也要出嫁了,不知誰還能做截餅咯……”
清操連連搖頭,早已紅腫的眼,又垂下淚來,“都怪我一時糊塗,鑄下大錯,連累姑母喪生,家族受辱……此生唯願長伴阿翁,給您做一輩子截餅……”
老鄭公和藹的笑了笑,“傻孩子,太後降旨,豈敢違抗?更何況將你嫁給四皇子,是豔度唯一的遺願啊。”
“阿翁……”清操不可置信的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