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糧?幾個從事麵麵相覷——這是各州都必須籌備出來,供給晉陽皇族的糧食——如果說放了軍糧隻會讓自己腦袋搬家,那麼放了皇糧就等於賠上了九族的性命——那是沒人想,也沒人敢打得主意啊!
這個年輕的皇子,不諳世事,看不出好大的一塊肥肉擺在眼前,真當賑災是撫慰災民嗎?
“茲事體大,還是請天子禦批吧……”從事們訕訕道。
“時日曷喪,予汝偕亡!”有人在高台上嚷出了這樣的口號。
“予汝偕亡!”
“予汝偕亡!”
……
人海激憤,群情齊和。
螻蟻固然擋不住漫卷黃沙的戰車,而成千上萬的螻蟻彙集在一起卻足以吞噬一輛戰車。饑餓令人本能的瘋狂,進而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偉力。
“放糧了!開倉放糧了!!” 似那穿過烏雲的一絲陽光,雖然微薄,卻總算看到些許希望。霎時間,亢沸的人聲安靜下來,行進遲緩的人流噴薄前湧——太倉,便是心中的那縷微芒所在。
快到時,人群便被分為許多細流,每支均設有重兵,分列兩旁。剛剛還怒火熊熊的暴民瞬時忘記了“你死我亡”的豪言壯語,紛紛撕下衣袖或裙擺,自動順成單列。
“不為五鬥米折腰”似乎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神偶,可以膜拜,卻無從效仿;隻因為人們心中那杆以物欲為星,貪念為砣的秤,永遠秤不出精神的重量,而所謂的大義,大多會淪為獲取物質的口號——無論意在鬥米的百姓,還是旨於天下的豪傑。
糧案後麵,孝瓘戴了竹笠,擼起袖管,抖落著被汗水浸濕的薄衫,與旁的放糧官役本無不同。隻是身後一群唯唯諾諾的從事,身前的隊伍也比旁人短很多。
孝瓘放眼遠處,見是隊尾的官役將許多災民趕到彆的隊中,又恰逢崔景諂媚“天氣太熱,此等放糧小事,由小臣們來做就是了。”
令他心中的火氣陡然一升,衝口一句:“那你們倒是去放啊!”將諸人嚇得不敢多言,忙散開到案邊乾起活來。
孝瓘也再不理會他們,隻是啞著嗓子問對麵的人:“家裡是幾個人?”
“兩個。”
孝瓘頭也不抬的抓了兩人的量,來人卻遞上一袋碎冰。
孝瓘一愣,抬了抬竹笠,正迎上如花笑靨: “我從冰井裡取了一大塊冰,排到這兒時,已碎成渣了。”
“清操?!”孝瓘看她華服蒙塵,灰頭土臉的樣子,一把將她拉到糧案內側,生氣道,“不是叫你留在晉陽,暫時不要跟來了嗎?書信沒有收到嗎?”
“收到了……可我不放心你……你果然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她說著用冰袋擦了擦孝瓘的臉頰。
孝瓘推開道:“若非人人有冰,我便不能用。”
他說完,便把清操晾在一邊,兀自放糧了。
日薄西山,眼見今日的量就要放完了,孝瓘正欲長舒口氣,卻發現麵前的災民麵露異色,甚至忘記接糧,他隨口問道:“怎麼了?”
“沒……沒什麼……隻是奇怪這回放的竟不是粟麥,而是粳米和羊肉……”那人乾乾的笑了一聲。
孝瓘心中一轉——皇糧中的粳米本是南國貢品,為天子巡邊所備,尋常百姓怎會識得?
“你怎知這是粳米?”
那人知道說錯了話,轉身就跑,被孝瓘一把抓住後脖領,那人遂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回頭直刺孝瓘的小腹。孝瓘閃身躲開,卻見那人的身後有一人突然躍出人群,轉身向外狂奔,孝瓘縱身越過糧案,一腳踹開擋路的刺客,又朗聲對裴矩道“此人交給你!”,自己向著逃跑的那個追去。
從事們不知發生了何事,卻又擔心孝瓘發生危險,忙命兵卒圍困刺客,護衛皇子。
因太倉的周圍本就布滿重兵,孝瓘又追得頗緊,逃跑之人很快被擒,孝瓘定睛細看,竟是天子通緝的要犯——廣武王高長弼。
鐵籠將布滿青苔的屋頂分隔成一塊一塊,猗猗站在惡臭的水中,仰臉望著斑駁的鐵窗析漏下來的陽光。
“你是不是特彆想殺了那隻禽/獸?”身後的黑暗中傳來女人的聲音。
猗猗沒有回答,隻是咬著乾裂的唇,幾乎流出血來。
“你是不是想說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女人“咯咯咯”笑了起來——“我當初也是這麼想的……我堂堂的安德公主竟然被一隻禽/獸欺辱……我就想親手殺了他,挖出他的心看看,是狼的還是狽的……我那時候一點都不怕死!我諂媚他,侍奉他,奉迎他,還有他身邊的人,他們都說我是Dang婦,其實我就是想活下去,因為隻有活人才能殺人。可是,我告訴你,沒有機會……一丁點機會都沒有……他是瘋子,但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我們這樣的人有多恨他……然後,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從殺死他,變成了……活著。”
安德公主又一次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近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