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空洞,眉頭緊鎖,似是想起了不好的記憶來:“我隻記得娘親躺在床上,怎麼也叫不醒,舅舅舅母守在門口,一直在招呼不認識的人進來。”
“娘親不理我,我明明沒有調皮……阿歸明明有乖乖的,可娘親還是不肯理我。”說著說著,一行清淚自她眼角蜿蜒而下。
時歸說:“舅母跟舅舅說,嫁出去的姑娘,死後也不能入楊家墳的,舅舅沒應,卻出去叫了好幾個人來,將娘親給搶走了。”
那時的一些話語太寒人心,饒是時歸剛穿越過來,還是將當時的對話牢牢記在心底,半夢半醒間,望著床上沒了呼吸的清減女人,發自內心地感到悲痛。
“娘親被搶走了,被搶去了山上……我有大聲哭叫,可他們還是把娘親丟進土裡,叫娘親再也看不見我——”
“舅舅說,彆怪他狠心,實是沒有外嫁女埋在娘家的,二姐一路走好……”
伴隨著時歸緩慢而清晰的話語,時序手中的杯盞被放回桌上,他一手扶著木椅把手,一手死死抓著桌角,手背上全是因用力而泛起的青筋。
已經有很多年,他沒有感受到痛徹心扉的情緒了。
按著他離家的年份算,若妻子在他離家那年懷上的身孕,孩子今年應是五歲。
他竟然開始希望,眼前的女孩千萬不要是他的女兒。
不然他實在無法想象,孤兒寡母,世道艱難,本以為逝去的妻子如何在逃生後獨自一人誕下又拉扯大女兒,死後卻被丟棄在野山上,連祭拜的人都沒有。
時序問:“你如今幾歲了?”
時歸說:“到年底就六歲了。”
聽說當人受到嚴重刺激時,大腦出於保護會叫其忘掉一些過往。
時序望著時歸滿臉的淚痕,終沒說出什麼質疑的話來。
他默念兩遍清心訣,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任何可能,輕輕拍撫著時歸的肩膀,淡淡說著安慰的話。
時歸腦中嗡嗡作響,胸脯劇烈起伏著,許久才冷靜下來。
她眼尾還含著淚,卻仍是乖巧問道:“阿爹還想知道什麼?我都記著。”
時序定定望著她,想了想說道:“那便跟我講講你和舅舅尋親的這一路吧。”
“……好。”
尋親幾月,時歸是親身經曆的。
然她大多時候都在生病,清醒時間少之又少,渾渾噩噩地醒來了,也少有得到好臉色的時候,反要她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一直小心討好著親舅舅。
現在一想起來,時歸有些委屈,聲音越發低微:“舅舅不喜歡我……”
聽著她源源不斷的抱怨,時序眼底泛起波浪。
說到最後,時歸險些將楊元興要把她賣進花樓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突然止住,她一把捂住嘴巴,麵上閃過一抹慌張。
“怎麼?”時序關心道。
時歸猛搖頭:“沒、沒有了,就是這些,我就是這樣跟舅舅找來的。”
看出她的不情願,時序沒有逼迫。
他隻是問:“那阿歸要找舅舅嗎?我可以幫你把他找來。”
時歸撅起嘴:“不要!我有阿爹了,再不要舅舅!反正舅舅也不喜歡我,那我也不要喜歡舅舅了,阿爹待我好,給我新衣裳穿,我隻喜歡阿爹!”
聽著她孩子氣的話,時序忍俊不禁。
正說著,時歸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身體萎靡地蜷在椅子上。
時序看了一眼天色,如今已過了子時。
且看時歸困得厲害,完全是強打著精神跟他說話,他也不好再聊下去。
時歸一個恍神,就覺頭頂落下一隻大掌來,在她頭頂用力揉了揉,帶著一股不好描述的親昵。
她愣了愣神,嘴角不受控製地彎了起來,仰頭脆生生地喊了一聲:“阿爹!”
時序仍是沒應,隻回了她一個笑。
隨後他將雪煙和雲池喚回來,叫她們帶時歸回房休息。
時歸被雪煙兩人帶著,走到門口仍是戀戀不舍,止住腳步,回頭留戀道:“我明天還能看見阿爹嗎?”
她沒有糾纏不休,唯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全是祈求,就這樣越是懂事,越容易惹人憐惜。
時序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如此,時歸笑彎了眼睛:“好!阿爹寢安。”
“寢安。”
直到時歸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後,時序才走出西廂閣樓,遂在院中站定,薄唇微啟:“來人。”
夜色中,一漆黑身影自屋頂旋然而下,屈膝半跪在時序身前。
時序麵無表情,負手命令道:“去找一個叫楊元興的人,江南人氏,今日午後入京,如無意外,應是帶著一個女孩進的城,現在卻把孩子弄丟了。”
暗衛正等著更多信息,誰知時序說完這句後就再沒了其餘話。
暗衛垂首:“是。”
下一刻,他身形一個飄忽,不過瞬息間,身影就消失在了院子裡。
隻餘下時序獨一人靜立在院子中央,寒露落在他的肩頭,久久不見他動作。
若找不到楊元興,那便說明時歸今晚的話都是假的。
可若找到了……
時序閉上眼睛,竟不敢往下細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