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最討厭阿爹了(1 / 2)

這一晚到底沒能安穩度過。

時序才回書房不到一個時辰,就聽西廂那邊匆忙來報:“大人不好了!您帶回來的那位姑娘忽然發了高熱,府醫診治許久也不見緩解,如今已開始說胡話了!”

時序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什麼叫開始說胡話了?我不是剛從那邊回來?”

下人跪伏在門口:“是、是……奴婢也不知怎麼回事,前後就半個時辰,連府醫都覺驚奇,用了快速退熱的法子,卻始終不見效。”

“雪煙姑娘怕耽擱了事,便差奴婢來稟告大人。”

他正要問是否要去外麵請郎中來,然隨著他身側拂起一陣風,再抬頭,卻見頭頂的人早不在屋裡,因走得匆忙,連衣架上的披風都沒顧上拿。

另一邊,西廂小閣樓如今也是亂做一團。

府醫才從暖閣離開,未等喘口氣,又被西廂的下人請了過去。

他原沒將這次傳喚看在眼裡,隻因前不久他才給那小姑娘檢查過,除了手腳多有凍瘡,身子骨又單薄些,並不見什麼危急病症。

西廂的下人雖說對方發了高熱,但他也隻當是不小心染上了風寒,且用溫帕子降降溫,再喂一碗傷寒藥,修養個三五天,也就大差不差了。

萬不曾想,用來降溫的帕子用了十幾條,傷寒藥也灌了兩碗,床上的小人不光沒好幾分,反而兩頰燒得通紅,咿咿喃喃說起胡話來。

雪煙和雲池一床頭一床尾,不間斷地給時歸搓揉四肢。

府醫本就因異症心慌,轉頭又瞧見她們的態度,頓是一陣手腳發寒,顫顫巍巍地叫徒弟去取醫書,忍不住圍著桌子團團轉起來。

當時序趕過來時,一進裡間就聽到一聲尖銳的哭叫聲。

時歸小小的身體無意識痙攣著,麵上全是痛苦之色,她嘴裡原就在呢喃著什麼,也不知夢到了什麼,忽而大叫一聲:“阿爹救我——”

時序麵色乍變,三步並作兩步,快速繞過屏風,床上景象映入眼簾。

隻見時歸兩隻胳膊從雪煙的掌心裡掙出來,不住上下撲打著,又因生著病,呼吸也變得困難,才掙紮尖叫兩聲,就閉氣劇烈咳嗽起來。

前不久才見過她乖乖巧巧的樣子,驟瞧見她這般病怏怏地歪在床上,時序忽然覺出幾分不適,腳下步伐更匆忙了些。

見到他過來,雪煙和雲池連忙起身,又一齊退到床腳,將位置讓出來。

至於那治療無效的府醫早戰戰兢兢跪倒在地,額頭抵在地麵上,嘴唇哆嗦半天,神色惶惶,全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時序的手才碰到時歸,就覺掌心一片滾燙。

他心裡升起一陣勃然怒氣:“這是怎麼回事?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有從外麵端著熱水回來的下人,一進門就聽了這樣一聲質問,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去,盆裡的熱水濺了滿手也渾然不覺。

府醫半天說不出話來,雪煙隻好回答:“回大人,時姑娘開始確是好好的,奴婢和雲池一直守著她睡熟才退下,其間未有半分亦狀。”

“但奴婢二人出去隻一小會兒,就聽見裡麵傳來驚厥叫聲,一進去就發現時姑娘發了熱,趕忙叫來府醫,又是擦拭身體又是喂藥,一連半個時辰也不見緩解,奴婢實在無法,這才驚擾了您。”

時序目光落在時歸通紅的小臉上,頭也不抬地問道:“府醫呢?”

“小小小、小人在!”府醫見再躲不開,膝行幾步,垂首回稟,“小人已為姑娘切過脈,依脈象看就是普通風寒,也依照風寒症狀開了藥,誰知……”

時序聽不下去了,怒而打斷道:“沒用就不知更換藥方嗎!”

府醫一頭磕下去:“換了換了!小人見姑娘高熱一直不退,唯恐燒傷了脾肺,已換了藥方,還特意加重了藥量,可還是不管用啊!”

“廢——”

“阿爹救我!”

時序的嗬斥再次被床上的驚叫打斷,下一刻,便是一雙滾燙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宛若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不放了。

時歸艱難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瞧見時序的影子,她眼瞼一跳,一直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忽然落了出來。

——就在不久前,她做了一個夢。

——一個時間跨度長達五年的夢。

大概是因為有了阿爹的承諾,時歸在來到內室後並沒有太多忐忑,依著雪煙她們的指導,將外麵的新衣全部脫去,再重新換上一身綿軟輕薄的中衣。

雲池怕她夜裡扯到頭發,不知從哪尋了一條紅絲帶,鬆鬆垮垮地係在她的發尾,這樣等她躺下後就能把全部頭發都甩到頭頂去,不是睡覺太不老實,輕易不會弄疼自己。

床上的棉被也全是新換的,青色的被麵上用金絲勾勒著祥雲花紋,四周則圍了一圈毛茸茸的羊毛,羊毛處理得當,將鼻子埋進去完全沒有腥臊味,而是淡淡的桔香。

也不知棉被裡的棉花是怎麼做的,這床棉被看著又大又厚實,偏偏落在身上幾乎感受不到重量,對睡夢裡的人也不會有一點負擔。

僅時歸這些日子蓋過的鋪蓋中,再沒有比這更暖和更舒服的了。

她乖乖地把自己藏進被子裡,隻在雪煙熄滅蠟燭時問了一句:“我明天一睜眼就能看見阿爹嗎?”

雪煙愣了愣,笑說道:“這個就不是奴婢能知曉的了,不過大人既答應了姑娘,想來是不會食言,哪怕不能一睜眼就看見,定然也遲不了太久。”

可巧,這其實也是時歸所想的。

隻是她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猶疑,這才要從旁人口中得到肯定。

眼下她得到滿足,露出一個靦腆的笑,似是看出雪煙麵上的挪逾,忍不住往被子裡躲了躲,直到小半張臉也藏進被子裡,這才緩緩合上眼睛。

本以為來到新環境裡,她要好好適應一番才能睡著。

可時歸才閉眼沒多久,就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飄移,仿佛靈魂出竅一樣,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遂墜入夢境深處。

時歸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不知怎的,她如何也從夢裡醒不過來。

隨著夢境的深入,她身體的溫度一點點升高,一邊是身體的痛苦,一邊是意識的沉淪,二者交織在一起,反叫她思想愈發清醒。

她就像一個過客一般,親眼目睹了“時歸”,或者說過去的她,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幾年。

一個懷有身孕、夫家皆逝的女人,哪怕是有娘家撐腰,也少不了被人們各種閒言碎語,更彆說對於這個已經出嫁的二女兒,楊家其實並不是多麼看重。

楊家大小七個孩子,三男四女,男孩是給老楊家傳宗接代的,自然要好好養著。

至於剩下的姐姐妹妹,嫁得好的能幫襯弟兄的,就是他們老楊家的好姑娘,夫家稍微貧苦點的,那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如楊二丫那般投靠娘家的,可不遭人嫌棄。

當初時家出事時,楊元興正從外地做生意失敗回來,他本想找姐夫再討些銀子,自己不好意思,便托母親把二姐找來,想叫楊二丫做這個中間說和的人。

也正因楊二丫那日回了娘家,才僥幸逃過一劫。

之後他們發現時家眾人全部無端慘死,驚懼之後,不得不思考起自家是否會被牽連,最後得出一致結論,為求保全,他們還是先跑為好,等過幾年風聲不緊了再回來也行。

彼時楊二丫剛發現已懷有兩月身孕,她知這必是夫君出了事。

她顧不得為家人收斂屍首,靠著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藥,強行收起心底的悲痛和擔憂,帶上婚後幾年的積蓄,用二十兩銀子換娘家帶她一起走。

且不論楊家人待她態度如何,至少她因此逃過一劫,也叫肚裡的孩子保全下來。

再後來,孩子出生,楊二丫給她取名為時歸。

楊二丫身上還有錢財,卻深知寡婦門前的是非,她在楊家雖受些磋磨,可至少安危無虞,也能護住她的女兒。

時歸看見,楊二丫因懷孕時勞累過度,生產後奶水不足,為了給孩子求一碗羊奶吃,常要給村裡養羊的嬸子做一天活,好不容易回家了,還要受母親弟媳的苛待,收拾家收拾到半夜。

時歸看見,楊家的幾個小輩總喜歡欺負她,扯她辮子,往她衣裳裡丟蟲子,總要把她弄得哭泣才高興,而小時歸自小懂事,從未將這些欺負告知過娘親。

時歸還看見,每至中秋團圓時,楊家全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而她則和楊二丫躲在廚房裡,靠著一些剩菜剩飯填飽肚子,每每這時,楊二丫總要跟她說——

“囡囡乖,等你阿爹回來就好了,不要怪他,他定是被絆住了腳……”

楊二丫哪怕親眼見了全家慘死的畫麵,也始終不願相信,她的夫君或許早被害了。

除去尚在繈褓那一年,之後四年時光,楊二丫與時歸的生活如電影一般快速在時歸眼前掠過,她一開始還當作是旁人的人生,卻越來越感同身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