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亮了,再有一炷香時間,她便會穿過他所在的這條巷,去稻香坊上值。
這是蔡逯連續數日蹲點後得出的結論。
此刻聽到動靜,他抬眼看去——
她很會保暖。
風帽、耳罩和圍脖把她的臉和脖頸緊緊包裹著,臉上隻露出一雙懵懂的眼。
看來是起得早,還沒睡醒。
路麵結了冰,所以她每一步都邁得緩慢。明明是初冬,可她像把所有厚衣服都穿到了身上,顯得滑稽又臃腫。
她還是沒撐他送的那把傘,任由雪點落在帽上肩上。
蔡逯也沒撐傘,支腿抱臂,背抵在巷牆上,默默等待。
倆人僅一巷之隔時,蔡逯晃了晃發麻的腿,把姿勢擺得更隨意。
“好巧,偶遇。”
一道聲音冷不丁響起。
靈愫一激靈,抬眼看,前方並沒有人出現。
“誰?誰在說話。”
他想她會記得他的聲音,“是我。”
話落從巷裡走出,明知故問道:“你要去稻香坊上值?正好我順路,要一起走嗎?”
他朝她走來,但倆人之間還有一段距離。
靈愫又犯了眼盲,揉了揉眼,始終沒認出對麵那自來熟的大哥是誰。
靈愫:“我是要去那裡。”
蔡逯:“怎麼不撐傘?是我送你的那把傘不好用嗎?”
高大的身影不斷逼近,再眯一眯眼,靈愫終於看清了他是誰。
“原來是蔡衙內,我還以為是陌生人。”
她說:“那把傘太過珍貴,我不舍得撐。我把傘麵擦拭好,放進櫃裡收藏著呢。我還把櫃都擦了好幾遍,讀書讀累了就盯著櫃子看,看著看著就生了希望,仿佛自己也能賺到大錢,買珍貴品。”
又說:“最近真是好巧,連著好幾日都能與衙內偶遇。盛京這麼繁華,我總以為,像衙內這樣的人,我應該一輩子都見不了幾次。”
蔡逯心頭湧出很多疑惑,起初還狐疑地打量她,後來見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就不再計較。
“我這樣的人?”蔡逯輕笑,“我剛回京,閒不住,滿大街小巷地竄。京裡的巷坊與遼國的行帳不同,巷景很吸引我。”
解釋完“偶遇”,他問:“看你總揉眼眯眼,是眼睛受過傷?”
靈愫跟在他身邊往前走,“之前挑燈夜讀,把眼讀傷了。離得遠,隻能看見大概廓形。眯起眼倒還能看得更清楚些。眼裡酸澀,便總忍不住揉眼。眼時常看不清,連帶著聽力也不好。聽見聲音,有時辨識不清。”
她的語氣平淡舒緩,並沒有陷在悲傷裡,反而話頭一轉,朝蔡逯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蔡逯很滿意她的反應。
認不出他時,她是驚恐炸毛的波斯貓。一旦認出他,她便打開了話匣子,不斷向他傾訴。
隻是她說的話,都不是他最想聽的。
他不願止步於無關緊要的零碎信息。
*
一連在稻香坊調了小半月的酒,靈愫並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擴大客源,反而成為蔡逯的“專寵”。
蔡逯像個狗皮膏藥,隻要她站在前台,他就準時準點地坐到對麵。
“小馮,調盞酒。”
他把她“包了”,這件事成了坊裡心照不宣的事實。
靈愫環望四周,有客人看中她的調酒能力,想走過來讓她調酒。但礙於蔡逯在前,客人隻能作罷。
調酒勺“砰砰哐哐”地攪著酒液,冰塊被鑿刀鑿得碎屑飛濺,調酒的每個流程都可見靈愫的怨氣。
但把酒遞給蔡逯時,她還是笑眼彎彎,聲音細軟,“客人,您要的酒調好了。”
蔡逯直勾勾地盯著她,“再調一盞。”
靈愫:“客人,耽於酒液傷身。您已經連著喝了三盞,不如回去躺一躺,歇息會兒吧。”
蔡逯慢條斯理地摸出一個金錠,放到酒桌前。
她手指一勾,金錠就落到了手心裡。
她笑得更甜,“好嘞,客人稍等。”
說完,轉身麵向調酒牆,開始拾掇工具。
調酒時,她還是有些怨。蔡逯不是有官職在身麼,怎麼還是這麼閒,天天不是偶遇就是來吃酒。
正怨著,忽地聽到身後有動靜。
她支起耳朵偷聽。
“蔡知院,大理寺和刑部都在催您趕快審理案件。您……您還是趕快回去吧。”
先前派來的小兵小將都請不動蔡逯,所以副官隻好親自來一趟,請蔡逯動身辦公。
副官是個家無背景的老實人,找不出什麼手段催促蔡逯,隻能好聲相勸。
蔡逯轉著酒盞,“知道了。”
他說:“副官你晉升不易,這段時間你勤乾多乾,屆時朝賀筵宴,少不了你的升官發財。”
副官得了他一句承諾,不敢再勸,從後門悄悄溜走。
靈愫轉過身,想起魯大交代她:要對舍得給錢的客人態度好點。
她開始找話聊。
聊,又不能聊得目的性很明顯。
她問起今早,他怎麼也不撐傘。
他說,披件薄氅衣就夠了。若非大雪,平時撐傘總顯得矯情。
他說,有些時候,傘是給小姑娘的偏愛。
說這話時,他眼裡氤氳著酒氣,連帶著話語都被釀得醉醺醺的。
一來二去間,她沒能問出有用的消息。
蔡逯答得很巧妙,既不會暴露他自己,又能製造出曖昧氛圍,引她淪陷。
他斂眸把玩酒盞時,她就垂下眼打量他。
良久,她無情提醒:“客人,我的服務時間到了,要換值了。”
其實她直接下值回家就好,但稻香坊裡一向多勞多得,她與彆的姑娘換了值,主動乾起其他活兒,還能多得幾吊錢。
魯大見她到後坊裡搬酒缸,對一旁默默觀察的蔡逯說:“小馮是這批小姑娘裡最勤奮上進的。她很缺錢,但凡有活計,但凡她能乾,她一概包攬。她沒有漢子的力氣,但逼著自己每日鍛煉,連搬酒缸這種苦活兒也要搶著做。”
魯大指著院外,“小姑娘真不容易。”
後坊空蕩,她在一排排酒缸中艱難移動。
她係起襻膊,慘白的細條胳膊連著指節泛紅的手,環抱著一摞小酒壇,往棚裡搬。
蔡逯不解:“她怎麼窮到了這個地步?”
魯大歎氣回:“人很難與爹娘斷親。她掙得不少,但兜裡一有錢,她老爹後娘就來要。小姑娘孤立無援,自己在外麵累死累活,回去還要養活那糟心一家。”
再一抬眼,看到她皺眉苦臉地躬著身。
蔡逯心一緊,衝了出去。
*
“還好嗎?”
蔡逯把酒缸抬到旁邊。
靈愫赧然道:“手一滑,酒缸就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