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什麼,讓你生氣成這樣?”
“他說他做了個夢,夢見我會為國捐軀,要我老老實實留在淮陰,不去軍營這種是非之地。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為從軍準備了多久,好容易等到十五歲,他卻說出這等胡話來氣我,存心讓我難受。”
祝逢春倚在門上,架起兩條手臂,悶聲道:“一時失言也就罷了,認個錯我也不和他計較,可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他竟整整一天不見人影。”
平素那麼明事理的人,這兩日跟鬼上身一樣,禮節也忘了,情分也忘了,不是說些喪氣話給她找不痛快,就是把自己鎖在家裡慪氣。
一張帕子遞到麵前,祝逢春怔了一瞬,道:“做什麼,我又沒有哭。”
“我以為你要哭,先準備著。”
“母親!”
“依我看,你們之間定是有什麼誤會,找機會說開就好。剛巧這邊置了新酒,你拿一壇過去,若是蘇融肯低頭道歉,這酒便慶賀你們和好如初;若是他不肯道歉,這酒便是送徐大娘的,你也不至失了麵子。”
“我不去,憑什麼他惹了我,我卻要主動去找他?”
“不是讓你找他,是讓你探一探他的意思。你日後是要當將軍的人,總該懂得以退為進禮賢下士的道理。”
韓玠取出一條麻繩,幫她把壇子捆了,留出提手遞到她掌心。祝逢春看母親動作,直起身子提上酒壇,道:“我隻讓他一次,他若不知悔改,我便與他割袍斷義。”
從這裡到蘇家,一共要走兩個街口,街邊栽了不少柳樹,此刻正枝繁葉茂,萬條玉絲垂將下來,當中還綴著點點金粉,她隨手折了一截,擰成口哨,吹了段時興的小調。
往年這個時候,她都會和蘇融一道踏青,到城外看青山隱水,看倦鳥歸巢。
今年……
她站在蘇家門前,看著手裡的酒壇,心好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罷了,興許他是有什麼苦衷。祝逢春敲了下門,隻一瞬功夫,蘇融將門打開,他看上去有些局促,將手來回交握了兩遍,道:“東風,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大娘送酒。”
祝逢春走進小院,將酒壇放到桌上,自己坐在一旁,想等他開口道歉,他卻半晌不見言語,隻顧盯著她看。
“看我做什麼,你就沒有要對我說的嗎?”
“有。”
蘇融自袖裡摸出一隻巴掌大的漆盒,遞到她麵前。她打開一看,裡麵是一枚針腳綿密的平安符,錦緞質地、五兵紋樣,雖是個小物件,卻也花了不少心思。
“這是我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繡了將近十日,還專門請法師開了光,日後你行軍打仗,記得時時戴在身上。昨日之事是我不對,我不該用一個夢判定你的前程,更不該讓你放棄堅持多年的誌向,原諒我,好麼?”
“那,你既然知道錯了,為何今天一天不敢見我?”
祝逢春摩挲著平安符,心裡泛起一點暖意,卻把臉朝向旁邊,想看他能不能說得更動聽些。
蘇融扣住她的手,輕聲道:“我太害怕了,怕你出事,也怕你生氣,翻來覆去一整夜沒有睡著,整個人都不中看了,想去找你,又怕壞了你的心情。”
聞言,她看向他的麵龐,眼周果然青了不少,像一枝晶瑩剔透的梨花,經了一場無名風雨,花瓣都被打落許多。他極看重自己的容顏,每次見她都要打扮半晌,現在憔悴成這般模樣,雖還是那張俊逸出塵的麵容,到底減了二分顏色,不願出門也在情理之中。
“既是一夜未寢,你先回去休息吧,等養好了精神,我請你吃天香樓的陽春宴。”
“不急,我還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什麼話,不會又要我放棄從軍吧,蘇融,之前的事我不和你計較,但想讓我放棄從軍卻是萬萬不能。莫說你隻是做了個夢,即便那是真的,我也在所不惜。死有什麼可怕,我隻怕……”
話未說完,她便被蘇融捂了嘴巴,他動作極輕,隻是虛虛碰著,指間繞著淺淡墨香,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蘇融的手,好像也是極出挑的,骨肉勻停,膚白如玉。
想是發現了自己的失禮,蘇融臉上也浮起紅暈,他收回手,玩笑一般捏了捏她的臉頰,道:“好了,知道你不怕,可我怕,你要從軍隨你,隻是彆在我麵前說那個字。”
這有什麼可怕,早晚要麵對的事。
祝逢春略一聳肩,把心裡話咽了下去。蘇融父親在他出生不久後戰死沙場,從此蘇家諱言生死,作為蘇家的一員,蘇融不願意聽這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惜了,她本打算留一張紙條給他,寫上“我若不幸,卿切勿悲傷,可於每年春日,覓佳釀一壇贈我”。
“我留你說話,是想問你,祝叔何時回來?”
“晚上或者明天早上,你找我父親有事?”
“沒什麼,等他回來再說。”
蘇融輕輕一笑,將她送出家門,離彆時揮了揮手,朗聲道:“東風,生辰快樂。”
“知道啦,明天記得找我。”
祝逢春腳步輕快,像一陣來去自由的風。蘇融看著她遠去,臉上笑容收斂,前世那場凜冽秋風,這一刻又呼嘯起來,他捂住心口,試圖在渾濁前路中尋一絲亮光。
他知道,所謂的戰死沙場根本不是夢,而是六個月後,東風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