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說,屋內瞬間靜默起來,祝逢春想要辯駁,又怕說得太狠,折了大儒之孫的麵子,推了推蘇融,蘇融一言不發,她隻得自己去說:
“徐公子這話錯了,我幫王鴻,隻是不忍看明珠蒙塵,與儒家經典毫無關係。詩雲,婦無公事[1]。依著儒家所言,在座的幾個女子皆是大逆不道之人,至於資助其他女子,便更是妖言惑眾之舉。”
“姑娘何必如此自貶,詩有婦無公事之毀,亦有女子善懷之譽[2]。昔者懿公好鶴,做下諸多荒淫之舉,最終招來滅國之禍,若非許穆夫人深明大義,不顧許穆公反對馳援衛國,衛國怕是會不複存在。孔子為頌許穆夫人之德,專錄《載馳》《竹竿》《泉水》三篇詩作,而今各位女子為保家國挺身而出,分明是應載馳之義,如何能叫大逆不道呢?”
“可即便是這等女子,也不見有一個名字流傳下來。許穆公那般待她,後世仍要在她頭頂冠上許穆二字,亡國之君懿公尚能有名有姓,她一個再造故國的人千年萬年都是夫人,徐公子,你不覺得可笑麼?”
聖上登基以來,遇見過多少非議,承受過多少謾罵,開恩科,設女營,哪一步不是從蜚語惡言中走來。儒生開口仁義,閉口道德,臨了卻隻能說出陰陽二字,而今景熙新政卓有成效,便有人翻些犄角旮旯的文字,說是聖人有德教化萬民。
這等行徑,她一向鄙棄至極,雖說徐子京不至如此,她還是不免產生憤慨。過往儒家,無論如何塗脂抹粉,都遮不住那股酸氣。
祝逢春看向徐子京,徐子京久久不發一言,她剛要另言他事,便見他猝然起身,朝她長施一禮,道:“姑娘高論,子京謹受教矣。”
“你這是……”
“子京自幼熟讀經典,雖知儒學於女子不公,卻總以為尚有轉圜異地,似許穆夫人趙惠文後等女中豪傑,仍可留名於青史,可見隻要頌揚賢良,使其於男子並肩,便可期望天下大同。適才姑娘當頭棒喝,使子京大夢初醒。如姑娘所言,許穆夫人這等大才,仍不能存一名一姓以供後人瞻拜,其餘數千萬女子,又該於何處容身?
“姑娘留在女營訓練兵士,又資助獵戶之女,乃是為天下女子計。儒道所願,天下女子恪守本分賢良淑德;姑娘所願,天下女子各展宏圖留名青史,以儒道之願論姑娘之願,乃是看輕了姑娘。”
祝逢春放下果子,起身對他回了一禮,道:“徐公子能有此論,便不枉逢春說這一回。”
兩人各自坐下,祝逢春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這時,羅鬆湊了過來,道:“你們兩個,文縐了半天,說什麼呢?東風,你不是跟我一樣不好讀書麼,怎麼說起話跟泡了十年墨水似的,是不是背著我認真念書了?”
祝逢春白他一眼,塞了個胡桃過去。蘇融慢慢走過來,坐到她的身邊,對羅鬆道:“你的不好讀書,和東風的不好讀書是兩回事,你是胸無點墨白丁一個,她是先把該讀的書都讀了幾遍,知道不合心意,才不願多讀。”
“哦,合著一屋子的人,隻我一個不學無術。”
“知道就好。”
蘇融提過茶壺,倒了兩杯溫熱茶水,推給祝逢春一杯,笑道:“說起讀書,你若是肯用心做學問,想來也能成為徐夫子那般大儒。”
“我連小儒都不願做,你還要我做大儒,當真是強人所難。”
祝逢春搖搖頭,看了周遭一遍,又道:“我出去一天一夜,一共做了三件大事,你們隻關心衣服和女童,無一個人問我如何殺得老虎。”
話音剛落,羅鬆便嚷嚷起來:“你是什麼本事,再加上一個百步穿楊的葉景揚,區區老虎還能難得住你們?”
徐子京笑道:“兩位皆有天人之威,殺一隻老虎不在話下。”
俞星撫上刀柄,冷笑道:“你若是連隻老虎都對付不了,日後便不要離營了,先把武藝練好再說。”
祝逢春縮了縮脖子,再不敢多說一句。倒是唐越走過來,幫她理順稍顯淩亂的頭發,又按了按她的肩膀,道:“教訓那幾個潑皮時,你肩上挨了一棒,可有受傷?”
“沒事,那種棒子我見得多了,莫說隻是一下,再敲十下八下都不會有事,幾個隻知道背後使壞的小人,能有什麼力氣?”
“我說蘇公子怎麼一點不擔心,原是心中有數。”
聞言,祝逢春看了蘇融一眼,他依舊端正坐著,好似沒有聽到唐越言語。
其實唐越錯了,蘇融此人,隻要她有小磕小碰,便一定會檢查她十遍八遍,此刻他閉口不提她的肩膀,甚至連旁的也沒有提過幾句,定是還在惱她。
罷了,這次確實是她的過錯,等送走指揮她們,再哄一哄他便是了。反正他好哄得很,隨便說兩句好聽話,下次見麵,就又是溫溫柔柔的模樣。
於是又說了幾句話,敲定過一個月去村裡看望那位女童,她便開始尋思怎麼送客。此時蘇融拱了拱手,道:“感謝各位百忙之中來此小聚,隻是蘇融有傷在身尚需靜養,諸位且到彆處閒談,容蘇融獨坐片刻。”
“既是蘇醫師有恙,我們便散了吧,都去自己營裡準備一下,明日還要操練。”
俞星拍了拍手,帶著其餘幾人出去,祝逢春正要跟上,便聽蘇融說:“東風,你留下。”
這人,果然是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