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紈之的小手逆著紙抽的方向一滑,竟溜到了桌下,胡亂摸到一處,手心下是謝九郎驀然繃緊的大腿。
謝九郎在她頭頂似是抽了口氣,隨後嗓音又低又慢,仿佛是從齒縫裡逼出的一縷音:“羅紈之。”
羅紈之立刻抬起“作亂”的小手,目光追隨迅速起身而去的謝九郎,無措道:“抱歉九郎,我不是故意的,我沒弄疼您吧?”
謝九郎麵朝開向竹林的月窗勻了勻呼吸,平靜道:“無事。”
一陣不期而來的風,早已擾亂了幽寂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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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紈之勤學苦練,幾日後已經可以上手摸琴,炫耀般輕快地彈了一支小曲。
曲畢,她仰起臉等謝九郎表揚。
向來待她隻有溫柔鼓勵的謝九郎把眼睛睜開,眉心淺皺,目色凝黑,如未化的墨,“羅紈之,你很聰明,可——用心不純。”
一個“可”字就把羅紈之的心情瞬間從高空墜入泥淖。
羅紈之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謝九郎的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凝重,“你學琴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討好我,是嗎?”
羅紈之有些無措地把手放在弦上,按住讓心臟震顫的餘音,低聲解釋:“我學會了,郎君高興,我也如願以償,有何不好?”
世人有大才從來不是閉在房門中暗暗得意,不該是走到眾人麵前高談一番,才能引來讚頌。
她讀書、做香囊、做糕點難道會是她喜歡費勁嗎?
謝九郎看著她,“琴,先娛己後娛人,你用心喜歡,我才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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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紈之委屈、愧疚、也有點惱。
謝九郎是在說她的琴,還是說她的人?
煩惱的是她不甘做個一無所知的笨蛋,但她又不夠聰明,能完全洞察謝九郎的心思。
日夜思考,她居然夢到了謝九郎。
可夢裡的謝九郎好像不是謝九郎,他坐於直扶圈椅上,身披寬袖大衫,孤清冷冽,極涼的黑眸迎著她毫無笑意,聲音徐徐侵來:“羅紈之,你欺我犯我,還膽敢逃跑?”
晚春初夏的涼夜她驚出了一身冷汗,這麼一折騰,她把自己折騰病了,發了一天的熱,渾身黏膩膩,連骨頭縫都疼,正好有借口不去居琴園練琴。
而且可以是很長一段時間。
等她稍好一些時,就在院子裡幫著映柳做一些活,孫媼不在,多出來的事情都壓在映柳瘦弱的肩上。
期間,蒼懷沒有來。
羅紈之說不上是慶幸多點,還是失望多點。
對於謝九郎,她有些不確信。
傳聞中他是個心軟善良的人,但是羅紈之看過他麵對死狀慘烈的刺客,那種高高在上,毫無動容的冰冷神情。
雖然刺客是壞人,可他那時的模樣令她十分陌生。
居琴園裡沒有來人,反而庾十一郎登門。
他在後角門外鍥而不舍地敲了小半個時辰,讓羅紈之不得不前去打開門。
門外的庾十一郎風塵仆仆,下巴處還冒著青茬,疲倦的臉色讓他看起來比病後的羅紈之都沒有好多少。
“十一郎你這是?”
“九娘!我要告訴你一件大事!”他略帶激動,剛說完一句又警惕地朝身後左右打量,而後才踏前兩步,壓低聲音道:“那個謝九郎不是真的謝九郎!”
羅紈之的心口猛地一震,張口結舌:“你、你胡說什麼!”
“你知道我七兄曾去過建康,是為謝家老夫人賀壽,他見過謝九郎,我雖不知道他為何要幫這個假冒的隱瞞,但是他親口告訴我,‘謝九郎’並非是真的謝九郎!”庾十一郎擔憂地瞅著羅紈之,“我七兄醉後吐露,他是個危險的人,叫我不要再與他作對……我、我沒有因為私心騙你!”
羅紈之一愣。
羅二兄也曾給她提過庾七郎有醉後吐真言的毛病,所以他在外麵從來克製自己,不會多飲。
若他酒後吐的是真言……
“是你找人殺他?”羅紈之想到那次刺殺。
“什麼?”庾十一郎先是疑惑,隨後猛擺雙手,紅著臉矢口否認,“我、我沒有動手,我豈敢……我隻是偷偷去查了一下,正好我有好友認識一位名士,他識得謝家郎,我百般周折拜托他幫忙,特意去問過他謝九郎的特征,那人說謝九郎赤子之心,溫潤如玉,是個愛著鴻衣羽裳、寄情山水的林下神仙。”
時下名士不會隨意點評人,但一出口就是精準。
羅紈之嗓子眼猶如塞進一團棉花,半晌不能言語。
庾十一郎著急:“九娘你信我,千萬彆被那冒牌的蒙蔽了!我還有辦法讓你當麵證實!”
羅紈之終於動了動眼,“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