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終於見得一頂藍蓋傘破開雨幕而來。
一個太監的聲音由遠及近響起:“哎喲,明光先生!您怎麼不到耳房裡去避避雨啊!”
他回身去斥身後的小太監:“沒眼力見的,知道陛下與沈大人在議事,也不知送把傘來替先生遮一遮。”
宋白硯等他說完,方肅謹道:“煩請公公通稟陛下,草民願以蒲柳之質,為陛下效犬馬之勞,還望陛下不棄。”
高福笑得像朵盛放的菊花,親自拿了傘替宋白硯撐上:
“先生言重了。陛下若得知先生回轉了心意,不知會有多高興呢。”
說著,將人往宮內請去,青竹則由小太監領著暫在耳房等候。
高福將宋白硯先領入一個稍間:“雨露寒涼,先生先泡個熱水澡,喝碗薑湯,祛祛寒氣罷。”
宋白硯道:“無妨,草民還是先麵見陛下為妥。”
高福將人往裡頭浴室領,一麵道:“哎喲,先生可彆為難奴婢了。倘若叫陛下瞧著奴婢就這樣將先生送去了延英殿,會摘了奴婢的腦袋的!”
推開門,服侍的宮女們早已捧了全套嶄新的袍服候在屏風外了。
高福道:“新衣裳早給先生備下了,您看看可還滿意。”
宋白硯一怔,那是一套淺緋色的圓領袍。袍服上繡著白鷳,正是五品文官所穿的樣式。
這是…直接要給他賜官了?
他知道此一來,皇帝肯定不會輕易令他回去,但總以為還會有轉圜的餘地。
也許在翰林當個不入冊的供奉,等風波平息了就能歸家。
卻沒料到…
“陛下托以草民如此重任,草民本不該推辭。隻是草民才疏學淺,唯恐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欸,先生不必如此自謙。”
高福打斷了宋白硯的話:“陛下知道先生愛書,因而欲請先生任秘書省丞一職。這幾年戰禍不斷,天下藏書流離,還需先生這樣的人才來治理啊。”
煙霧氤氳間,宋白硯的眼瞬間就亮了,推辭的話一下就哽在了喉嚨口:“啊…如此,那草民便隻好…隻好…”
高福笑眯眯的:“有什麼話,先生親自去與陛下說罷。”
*
蘇懷月微微抬頭,能見到淋漓的雨水從高高的小窗裡滲落下來。算來如今,她大獄中已待了十來日了。
她背靠著血跡斑駁的牆壁,試圖將自己的身子撐起來些,接一些雨水。
可甫一動彈,就是一股鑽心刺骨的疼痛從十指處傳來。往日裡執筆寫字的纖纖玉指,這會兒已被絞得鮮血淋漓。
除此而外,她背上臀上也都是未愈的棍傷。疼痛如火焰灼燒,時時刺激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
連日的折磨,蘇懷月整個人看起來都蒼白至極,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破碎。
“那女的他媽的還沒鬆口?”
“那可不是!哈哈哈你又輸了,明日的酒你請!”
打賭輸了的獄卒一副找了晦氣的表情,麵色不善地走到蘇懷月牢房前,狠狠啐了一口:
“你他媽真以為我們拿你沒辦法是不是?老子告訴你,就算是有沈大人罩著你,咱們照樣有法子叫你開口!”
蘇懷月掃他一眼:“我要見皇帝。”
“呸!”那獄卒狠狠住往地上吐了口濃痰,唾沫飛濺,直往她褲腿上落去,她想避開,卻有心無力。
“就你個這麼個前朝餘孽還想見皇帝?哈哈哈哈,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老子就不信了,老子什麼樣的人沒整治過,還他媽的撬不開你的嘴!”
另一名獄卒感歎道:“刑部那姓崔的常常看不起咱們詔獄的手段,這會可真叫他…”
他話還未說完,忽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陰暗的走廊儘頭傳來。
司獄長人還未到,聲音已經急速響起:“快快,趕緊把那女的弄出來。”
兩名獄卒不明所以,隻見司獄長麵色凝重地從袖子裡拿出來條黃澄澄的東西。雖隻是看到半截,但獄卒們已瞧得清楚,竟是皇帝的手諭詔書。
兩人儘皆臉色大變,聲音都結巴了:“怎…怎麼回事?”
司獄長低聲斥道:“問這麼多做什麼,還想不想要腦袋了?趕緊去提人!”
蘇懷月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這樣昏頭昏腦地被獄卒們去了一個乾淨整潔的房間。
隨後有兩名宮女為她浣洗梳妝,又送來了熱騰騰的飯菜。
蘇懷月虛弱至極,鼻尖不斷湧入飯菜香味,忍不住暈乎乎端起桌上的粥碗。
舀粥的勺子剛送到嘴邊,蘇懷月忽而又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莫不是…斷頭飯了?
難道自己終於耗儘了皇帝的耐心,使他就此要悄無聲息地殺了自己?隻要自己一死,再對外宣布是畏罪自裁,這件事可不就蓋棺定論了麼!
蘇懷月越想,越覺得可能。
她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三年前在宮門口看到的那一幕。
那樣可怕的一個男人,殺她這樣一個微弱女子就像碾死一隻螞蟻,根本不會有絲毫猶豫。
可她不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她死了,誰還會為她的父親陳情?
她之所以強撐著了這麼多天要見皇帝,不就是想要用自己的命來換取父親的清白麼?怎麼能就這麼白白死了?
連日的驚懼在此刻一股腦噴發了出來,精神上的痛苦使她一時忘卻□□遭受的苦難。
“砰”的一聲,蘇懷月狠狠摔碎了粥碗,又咬著牙將桌上飯菜一股腦掃在了地上。
兩名宮女一時被她瘋癲的模樣嚇著了,都跌在了地上。
蘇懷月已然無法理智思考,眼前走馬燈一般俱是幢幢鬼影,四麵八方仿佛都被索魂的惡鬼圍繞。
她張著雙臂,五指虛抓,卻什麼也抓不到。惶惶然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最後憑著本能跌跌撞撞地朝門口奔去。
一把撞開門,卻猛跌入一個懷抱。
那是一個男人的懷抱。
蘇懷月嚇壞了,掙紮著推開來人,被男人抓著肩膀強行鎮靜下來。
“阿月?”男人試探地喚了一聲。
蘇懷月一怔。
自她父親去世後,已經很久沒有人這般親昵地喚過她了。
鼻尖湧入絲絲縷縷的墨香,宛如淬著冷玉的山泉,令她此刻亂糟糟的腦海終於冷靜了幾分。
男人從胸口扯出來一枚玉佩,輕輕放在蘇懷月的手心,語氣如同她父親那般令人安心:
“阿月,彆怕,是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