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外頭雜亂喧囂的搜尋聲,小嬴政平複了一瞬紊亂的呼吸,抱住雙膝,避免因為不慎碰到甕體而發出聲響。
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就快接近他藏身的陶甕。
保持著輕而緩的呼吸,他的目光冷靜而死寂,仿佛對逐步迫近的危險無動於衷。
唯有環在膝前的指節一寸寸收緊。
腳步聲沒有停留。
來人似乎搜查了屋內的其他地方,並未經過他的藏身之處。
不知過了過久。
腳步聲去而複返,返而複去,在屋內蹀蹀徘徊。
小嬴政屏息凝神,宛若與陶甕合為一體。
三歲那年他被至親丟棄,在趙國境內輾轉流離,直到八歲才被送回秦國。存於腦中的記憶,有一半都與逃亡有關,即便後來成為秦國最尊貴的繼任者,他也沒有忘記藏匿的要訣。
他比獵者們更有耐心,更不懼怕等待。
漫長的僵持無聲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尋找之人終於放棄,低聲罵了一句,跺腳離開。
小嬴政依然沒有動。
直到外來傳來“咚——咚咚”的更響,他才緩緩伸展發麻的手腳,推開上方的香蒲,在陶甕的木蓋邊緣開出一道縫隙。
外麵是一間逼仄的庖屋,他身處的這隻陶甕,恰好卡在灶台下的一個死角。
無怪那人搜來尋去,始終不曾打開這隻陶甕。
短暫等待了數息,確認周圍沒有異動,小嬴政離開原位,撿起灶台下的一片碎陶,緊挨著漆黑的牆角,無聲地往外走。
雨已停,夜風冷至徹骨。
十年的時間固然長久,可對於這一晚的記憶,他仍然記憶猶新。
庖屋決計不能再留。待到天亮之時,趙國司寇便會在附近放火,令他無處藏身。
當年若不是平原君向趙王進言“白起險毒,尚且不殺三尺小童;若趙國殺此稚子,恐為萬夫所指”,他怕是活不到第二日。
而今一朝溯流,時光倒轉,絕不可.坐以待斃,再走上一世的老路。
他不希望將自己的生死依托於他人的“一念之差”,更何況,上一世雖然僥幸未死,他在趙國過的卻也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好日子。
至於一個孱弱稚童,如何在危機四伏的敵國存活——
小嬴政悄然離開院落,在濃鬱的夜色中分辨去路。
月色被無邊夜幕遮掩,古舊的街道,幽沉的眼掃過四野,一觸即離。
——在屋內藏身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決算。
那位與他血脈相連的父親被呂不韋視為最重要秘寶,待價而沽。
倉促逃亡之下,為了保證最重要的秘寶不受損害,呂不韋不得不放棄他這個同樣珍貴的棋子,任由他自生自滅。
可這不代表,他對呂不韋而言已無價值。
小嬴政的眼中一瞬閃過陰鬱之色。
這位被父親奉為丞相,又要做自己“仲父”的行賈可謂是謀劃已久。此人在邯鄲城內積累的產業繁多,遠不止明麵上展現的那些。
因為事發突然,來不及籌備,在邯鄲城內置辦的萬貫家資與一眾仆役,呂不韋隻帶走了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被全部留在了趙國。
其中,便有上一世暗中資助、護送他歸國的幾個腳商。
他知道這些人在哪。
要說服、收用這些人並不算難事,難的是……該如何走過這段險象環生的路,抵達那群人的聚集地。
現實也的確如小嬴政所預估的那般凶險。
孩童的孱弱之軀不適合趕路,周遭又有來回巡邏的追兵,他隻走出百餘丈,便已冷汗涔涔。
更糟的是,這條道路的儘頭逐漸出現昏昧的火光,數十支火把在石牆邊閃爍,即將進入矮巷內部。
小嬴政當機立斷,轉入旁邊一處逼仄的院落,躲在一麵搖搖欲墜的土牆背後。
他的呼吸細而綿長,透過寂靜而幽冷的夜色,仿佛有一道黑色的長影,在緩緩往他的方向靠近。
小嬴政捏緊手中的陶片,稍稍彎下膝,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以他目前的身型與體力,隻有一次機會。
若此人發現他的行蹤,必須趁其不備,一擊製服,絕不可讓他高聲呼喊,將另一支士兵引來。
眼見那個黑影並未停步,直勾勾地往屋後走,小嬴政的眼眸逐漸幽深。
他就勢趴下,將碎陶片壓在胸口,佯裝昏迷。
不久,上方傳來極低的一聲沉吟,有人在他身旁蹲下,伸出手,小心地將他的身體翻正。
就在身體正麵朝上的瞬間,小嬴政驀然睜眼,尖銳的陶片直指對方咽喉——那最為脆弱的聲管處。
出乎意料的,那人反應極快地後仰,正巧避過鋒利帶陶片。
一擊未中,小嬴政心中訇然一沉,可隨即,一道被壓低的抱怨響起,竟是他極為熟悉的聲嗓。
“哇……不是吧,還來?”
那人放開他,往後挪了一步。
滿月自雲朵後方探出,蟾光落下,勾勒出一張與他有著三分相似的臉。
小嬴政的雙瞳不可置信地一縮。
“原來你沒事啊,那真是太好了。還以為一個孩子倒在這兒是出了什麼意外——不過,你看起來還不到三歲,竟然也開始當刺客了?”
青年蹲坐在牆角,輕聲抱怨著,揉了揉略有些淩亂的發髻。雖然話語中帶著埋怨,可他的眼神清透明亮,絲毫沒有任何陰霾與憎意。
“阿父……”
微不可查的呢喃從唇邊溢出,小嬴政望著眼前之人,短暫地恍惚了一瞬。下一刻,迷蒙迅速從眼中淡去,轉為冰冷的審視與懷疑。
青年沒有聽清小嬴政的話,隻聽到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他疑惑地看了小嬴政一眼,借著灑落的月色,勉強看清後者的麵容。
“奇怪……這張臉,我好像在哪見過。”
青年自顧自地抵頜輕語,專注的視線落在小嬴政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認真與溫和。
“啊……等等,這不是我小時候的樣子嗎?”青年恍然,無視前方那片見血封喉的陶刃,再次靠近小嬴政,“莫非你就是政兒?”
小嬴政冷眼盯著青年,對他的一言一行都極為警惕。
去而複返,說一些古怪的話。秦氏子楚……又在籌謀什麼?
暗含懷疑與審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青年的前額。
碎發掩蓋之下,有一處三寸長的傷口,貫穿半個前額,正在緩緩地往外滲血。
青年卻宛若未覺。他褪下身上的長袍,披在小嬴政身上,綻開一個絢爛的微笑:
“政兒,抱歉,讓你等久了。”
*
帶著溫度的袍衣落在肩上,小嬴政一瞬緊繃了背脊,戒備與疑惑之感達到頂峰。
他掩去所有異樣,緩緩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