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枝拗不過幼帝的性子,也就隨他去了。
屋外伺候的宮女進來傳稟,“陛下、太後娘娘萬福,定陶郡主已經在殿外等候了。”
陸靈君:“定陶郡主?”
顧南枝解釋,“是啊,姊姊知曉哀家生病,萬分掛念,哀家便宣她入宮,敘敘話。”末了還添一句,“並不是趕陛下走呀,等哀家病好了,就去未央宮見陛下可好?”
“母後也許久未見家人了,見一見,心情好,身體也能快些好起來,那寡人就不打擾母後與定陶郡主姊妹相敘了。”
幼帝年紀小,貪玩好樂,有時候執拗得像頭小倔牛,但一到正經時候也會變得乖順懂事。這樣可愛的孩子,顧南枝怎會不喜歡?雖然她未及笄,也還是個孩子。
一個大孩子一個小孩子,大的護住小的,在寂寂深宮中步步為營、隻為活下去。
“拜見太後娘娘。”定陶郡主顧芸禮在屏風外俯身行禮。
顧南枝急急穿好鞋履走出來,道一聲“免禮”後,將四周的宮人都遣散下去。
顧芸禮上下打量她一番,並蒂蓮外衫下是伶仃的身形,臉色白得近乎透明,下巴都瘦得尖尖的。
“小妹瘦得好厲害,上次見你還是新歲,不說豐潤,至少小臉都是圓圓的呀。”她的妹妹自幼身子骨不好,八病九痛,後麵又被母親送進皇宮,遠離親人。
南枝南枝謂之傲雪淩霜的梅,顧芸禮卻覺得她更像蒲葦,看上去柔柔韌韌。
但顧芸禮不知,柔韌的蒲葦卻能將磐石纏繞。
“區區小病,讓姊姊擔憂了。”顧南枝牽上她的手去往右殿,外人不在,她們便以姊妹相稱,免去繁瑣的禮節。
羅漢床的小幾布好瓜果點心,手邊一掐絲琺琅香爐點燃鵝梨帳中香,飄繞周身。
姊妹倆許久不見,應該有說不完的話,可見到彼此模樣後,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顧南枝問起家中情況,顧芸禮喋喋不休地與她說:“爹爹又不在府,去了長安城外的野郊遠遊,你是知道的,爹爹一年有一半多的時間都不在府,他的浮蹤浪跡,誰又能尋到呢?”
顧南枝的父親人如其爵位,受封安樂侯,寄情於山水,向往雲遊天下,海懷霞想。但她記得父親不是一開始就不顧家的,至少他曾經親自動手給母親削簪挽發、對坐描眉,隻不過母親嫌他削簪挽發是酸儒行徑,嫌他描眉的手藝不到家。
“哦還有弟弟小野,他不愛讀書,拿硯台砸人家腦袋,又趕走了一批夫子,現在長安城沒有人敢來安樂侯府教他學問,隻有去外麵請人……”
安樂侯府有二女一子,因母親性情剛烈,父親並未納妾,甚至連通房都沒有。
弟弟顧於野從小就知道,他的大姐頗有母親的女將之風,二姐入宮貴為太後,而他自己毫無疑問將會繼承爵位,受封侯爺。因此養成一個頑劣驕縱的性子,想要的搶也要搶過來,不想要的恨不得消失於世間才好。
顧南枝聽著聽著,仿佛在聽旁人的故事,冷肅的母親、頑劣的弟弟、常年難得一見的爹爹與姊姊,逐漸離她遙遠。
姊妹連心,顧芸禮覺察到妹妹的失落,口風一轉,說起京城中的新鮮事。什麼仆射家的公子花了大價錢,淘來一件古董花瓶,被發現是去歲做的;遠房親戚的小兒子去瓦子看噴火雜耍,湊得太近被火燎成禿瓢。
顧芸禮笑得花枝亂顫,輕鬆活躍的情緒亦感染顧南枝,她忍俊不禁。
顧芸禮說著說著,嘴上便沒了把兒,“要說長安城裡最新鮮的大事非雲中王回京的陣仗莫屬了……”
說到朝政之事,她倏地噤聲。
顧南枝不以為意,好奇道:“為何這麼說?”
顧芸禮四下巡視,決定解開妹妹的困惑,她說起雲中王的身世。
昭穆皇帝膝下有十個兒子,其中繼承大統的便是先帝。雲中王作為皇帝的第九子,前麵有眾多哥哥,後麵還有一個更為受寵的幼帝,常常受到昭穆皇帝的忽視。
雲中王生母卑賤,是妃嬪宮中的宮女,妃子懷孕擔心寵愛被其他人分去,於是設計親手將頗有姿色的宮女送上龍床,那宮女看似好命,承享君恩,誕下龍子。
可後宮爭權奪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雲中王生母死得莫名其妙,未多久那名妃子亦鬥敗,變得瘋傻。雲中王在宮中再無依靠,受到皇子們的欺淩。弱冠那年,昭穆皇帝終於記起他還有個不受寵愛的九皇子,雲中王趁機請封北疆,不再回宮。
“多少人都說雲中王是逃命去了,再在宮裡待下去,一個形單影隻卻有儲君資格的皇子,即便沒有問鼎之心,也會死無葬身之地。”顧芸禮說得口乾舌燥,啜一口手裡香氣四溢的玫瑰飲子,“小妹你說這樣一個不得寵愛、數年未歸京,封邑偏遠的王爺,回京的時候哪裡值得上那麼大的陣仗?”
比旁人深知其中錯雜的顧南枝已得出答案,自然是用鄭重的儀式迎接雲中王,以表朝廷對雲中王的器重,為日後他的遇刺而死做脫身的理由。
朝廷都這麼重視雲中王了,怎麼會去動手謀害他呢?
給姊姊的修竹檀欒浮雕茶盞斟滿玫瑰飲子,顧南枝答:“不知呢。”
屋外天光穿過橫豎交錯的窗棱格子,被切割成光柱,映出空氣中輕舞的浮沉。顧南枝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姊姊提到雲中王我倒有幾分興趣了,這雲中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回京迎接那日我曾遙遙見過他,”
顧南枝頓了頓,回憶小閣樓那日見到的他,嘗試描述道:“濯濯秋曜,蕭蕭疏疏,恍若雲中月。”
誰知顧芸禮聽她說完,樂得撲哧笑出聲,“小妹在說笑呢?雲中王其人為人沉冷,心思重,你口中的怕不是另外一個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