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枝怔然,滂沱的淚珠掛在眼睫上將墜未墜,大腦儼然一片空白。
粗糲帶繭的指腹拭過她的淚花,陸修瑾道:“太後幫了孤和城郊的流民,卻害得你被禁足,孤理應負責。”
他收回手,食指與拇指摩挲,似乎在回味淚花裡她體溫的餘熱。
“可是我,我的母親……”被淚水洗濯得清亮照人的鹿眸盛滿迷茫和糾結,但更多的是退縮。
“太後,血脈親情有時不是你想的那麼重要,甚至會成為桎梏你的枷鎖。”
陸修瑾說此話時神色淡漠,顧南枝想起他曾是昭穆皇帝膝下第九子,血脈親緣在皇室的權力傾軋麵前,的確顯得無比單薄。
她雖不生於皇室,卻長於皇室,算得上半個皇室中人。因著血濃於水的關係,母親與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人之一,可在母親那裡她是否也是重要的呢?還是一個可以用來把持朝政的提線傀儡?
顧南枝神色恍然,似在動搖。
月華光轉,烏雲又遮住天邊銀月,燈盞的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卻不再孤單。
“時辰不待,明日亥時杏花園子,孤會在那裡等你。”
他說完就鬆開她走了,像是害怕聽到她的拒絕。
一夜無眠,距離亥時還有四刻,宮婢就端來盥洗的用具服侍她洗漱,數年未有變化的例規,讓顧南枝心生厭煩。
緲碧手執玉花鳥紋梳篦,顧南枝想起她是母親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之一,吃、穿、行、睡皆被他們把控,胸口生出一股煩躁,推開緲碧的手,“哀家不要你們伺候,你們都退下!”
緲碧亦臉色陰沉,玉花鳥紋梳篦一撂,落在梨花木鏡台發出響聲,跟隨七位宮婢一齊退出宮。
顧南枝靜|坐在梨花凳上,飛霜鏡裡倒映出蒼白憔悴的麵容。華美的寢殿無聲無息,就連她的呼吸都輕到不計。
她被關多少日了?顧南枝蹙眉,記憶有些模糊。
富麗堂皇的長樂宮似乎是一隻蟄伏的靈異鬼獸,在不知不覺間偷偷吃掉她的靈魂。
她快撐不下去了,再過不久自我意識就會被消磨殆儘,變成母親最喜歡的聽話木偶吧?
她想要出去,想要新鮮的空氣,想要自由自在地呼吸不被約束,想要鮮活的生氣去灌溉她即將枯死的靈魂……
赤足一步步接近毛茸茸的兔窩邊,昨日它們被宮人拿進殿,就沒再拿出去,權當給禁足的太後解悶。
可當顧南枝伸手揭開覆蓋的綢布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駭不已。
“啊——”宮殿裡傳出急促的尖叫。
月一登時破開沉重的宮門直奔而入,重重輕紗垂幔之後,她被嚇得癱在地上,雙肩止不住地發顫,正對麵新製的兔窩上蒙蓋的綢布已經被揭開,露出鮮血淋漓的情狀。
原本的七隻小兔幼崽不見了,僅剩下幾塊沾染鮮血的兔皮,那隻身體肥碩的母兔雙目通紅,三瓣唇不斷咀嚼,殷紅湧出,順著唇周和下頜滴落。
顧南枝既驚又懼,不該去看的,但眼睛就像被粘出一樣,怎麼都挪不開眼。
一片溫熱覆上她的眼,輕柔舒緩的嗓音仿佛有讓人鎮靜下來的溫和力量,“太後娘娘勿看。”
落後月一數步的宮人們也衝進殿內,在月一的指示下把兔子連窩端走,迅速清理血跡。
直至殿內再也沒有一根兔毛,月一才放開手,“好了太後娘娘。”
顧南枝驚魂未定,捉住他即將抽離的手,像是落水之人抓住維係生命的浮木,無措又惶恐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虎毒尚且不食仔,為什麼性情乖順的母兔會狠得下心吃掉自己的孩子?
月一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輕聲寬慰道;“太後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可顧南枝固執得像一頭小倔牛,得不到答案就不肯罷休,“月一你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
她沒有自稱“哀家”又叫了他的名字,主仆間的距離瞬間拉近,月一握住她雙肩的手收緊又鬆開。
他的嗓音發緊,“奴聽聞,在野外母兔分娩後會把孩子吃掉,補充營養;或者母兔心緒緊張沉悶,猶如人發了癔症,亦會食仔……”
她果然沒再繼續糾問,愣愣地坐在冰涼的蓮花玉磚,由月一抱去旁邊的軟榻。
月一去召太醫,其餘的宮女守在太後身邊。
出事前,緲碧正百無聊賴地打瞌睡,瞌睡被攪擾,嘟嘟噥噥地絮叨:“皇宮裡富貴無雙,畜生到底是畜生,不懂享受反而發癔症。”
旁邊的宮婢用手肘支了支她的小臂,緲碧才噤聲。
太醫被月一以最快的速度召來長樂宮,一番診察後太醫得出結論:“太後娘娘受了點驚嚇,加上胸悶情抑,長此以往極易衰病。之前的安神藥效果不大,微臣會改用藥方、加大劑量……”
煎煮的湯藥趁熱端上來,宮婢們識趣地退下,現在長樂宮的大紅人正是月一大長秋,他總有辦法能照顧太後娘娘安然無恙。
待湯藥的溫度降到適宜入口,月一舀起一勺,“奴讓太醫在裡麵加了甘草,不苦的,喝完後還有蜜棗可以壓藥味。”
月一已經做好勸上許久她才會喝的準備,未想她竟自己接過藥碗,一勺勺喂進嘴,待到最後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