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朝的‘栓狗娃’是民間的一種陋習。
權貴人家的新生兒如果早產、先天不足或有殘疾便找來窮苦人家的孩子擋災,俗稱栓狗娃續命。直到權貴家的孩子順利成親並傳宗接代,狗娃才算完成使命。
何免是早產兒。
從他出生,何夫人就為他尋來了栓狗娃子。二十年間已耗死三條人命,如今第四個,就栓在柴房裡。
狗命娃子也不是隨便挑的,他們的生辰八字很特殊,不但要能與主人家的孩子互補,每次挑選時還要參考當時的年運、星象、地脈流向等等眾多因素。因此能為權貴們推算栓狗娃的風水師,也絕非凡夫,請一次就要大把銀兩,何況請了四次?
請到風水師,算出栓狗娃的生辰八字,再按照生辰八字找到人,最終跟狗娃的父母談妥——這期間又何止是花錢就能擺平?
窮人家的父母也不都是見錢眼開之徒,不到萬不得已誰舍得把自己兒女拱手讓人。起碼何家現任栓狗娃的父母就堅決不肯。他們的孩子兩歲時偶然聽村裡的秀才教人讀三字經,隻聽了一遍就能一字不錯的背下來。可見是何等聰明。秀才每次見到小家夥,都會誇他是讀書的好苗子,還說這娃好好培養定能光宗耀祖。
這戶人家姓魚。那狗娃在家裡排行老三,人們都管他叫魚家的三娃。
三娃五歲那年,他父母用攢了三年的口糧銀子把他送進了秀才的私塾。他們是真指望三娃將來能光宗耀祖。可惜,好景不長,三娃才讀了一個月的書,何家的人就找上了門。
魚家父母死活不鬆口。
何家一連來了五次,毫無進展,終於消停。
所有人都以為,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卻不想,一個月後,一場大火將魚家燒了個精光。祖孫三代八口人,隻活了一個在私塾裡讀書的魚三娃。
可三娃子那時,也不過才五歲。
五歲的小娃娃讀讀三字經還行,主持這樣慘烈的滿門葬禮卻是萬萬不行。
但魚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同宗的叔伯和母親娘家的姨舅竟沒有一人站出來替魚三娃主事,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沾染不吉似得。
魚三娃沒辦法,隻好請秀才師父幫他的忙。
要同時安葬那麼多人,光算棺材錢就是一筆巨款。魚三娃沒有,秀才師父也拿不出來,這個時候何家人再度找上了門……
當年的事情在魚三的腦海中,像一幅被雨水反複衝刷的石雕畫,日子越久,刻跡越深。
在他的記憶中,那些石雕板畫永遠都是深灰色的,隻有一點鮮紅,是他怎麼甩也甩不掉的痕跡——那是四年前,他顫抖著小手在何家列出的栓狗娃契書上按下的指紋。
四年了。
他在這間柴房裡,像狗一樣被栓了四年。
他的頭發很臟,成條成縷地團在一起。臉也很臟,又黑又皴。他的手腳生滿凍瘡的結痂,右手食指的骨頭都因凍瘡太過嚴重而發生了變形。這令他再也握不住筆杆,再也寫不出漂亮的字。
他整個人蓬頭垢麵,瘦骨嶙峋,活像一隻被人遺棄街頭的小野狗,唯有那雙眼在向人看過去時,凶光乍現,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每一絲情緒,都是被歲月毒打後,沉澱下來的怨與恨。
他雖人在何家,其實過得還不如大街上小野狗。小野狗尚且行動自由,而他被關在這四麵透風又暗無天日的柴房裡,每一縷陽光對他來說都成了奢求。
此刻,魚三靠在柴堆上,小心翼翼地喘息。
他的肚子不時發出‘咕嚕、咕嚕’的響動,抗議他今日從早到晚又水米未進。
每當何家舉行慶典,他都吃不上飯。
四年來,他本已習慣,卻在今日連續發生了兩起意外——
第一個意外是柴房裡又關進來一個人。
第二個意外是慶典日,竟有人給他送飯?
柴房的門在這一日之內被推開了兩次。
門第一次打開,被推進來的人倒在地上□□。魚三聞到了血腥味兒。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是犯了錯被何家人打了板子,這人的身份應該是個下人。為免被波及,魚三一聲沒吭,‘嗖’一下躲到柴堆後麵,以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門第二次打開時,人未進來,魚三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香氣。在此之前,他從未聞過這麼好聞的香,馥鬱芬芳,沁人心脾,甚至在這炎熱的暑氣中,因這縷香飄來,令他自心底升起一股清涼。
九歲的他,此時還不知道,這是成熟的哥兒們特有的體香。哥兒們就如一朵朵品種不同的鮮花,花不同,香亦不同。花兒一旦綻放,香氣便永久悠長。
高桀的香是蘭花的香氣,自己聞不見,有緣人可察。
柴房的門年久失修,一推,會發出‘吱啞’聲響。
午後的陽光從門外照進來,為這幽暗的柴房撒下一片金黃。
高桀背著光一腳跨進門,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對身後的婢童道:“這兩日暑氣太盛,你去打桶水來,讓狗娃洗洗。切記不要驚動其它人。”
寸月應了一聲,放下食盒就走了。一點兒沒察覺出來,他主子是故意把他支開的。
高桀拎起食盒,跨進門。
他隻看了一眼倒在柴堆裡被五花大綁的汁香,便朝柴堆後的角落走去。
其實,他剛才進門時就看到了,有個小家夥躲在柴堆後,隻露著半張臉警惕地向門口張望。
他知道眼前這個小家夥將來會長成全文最牛最吊心最狠的大反派。而這一切皆因何家而起。
在高桀看來,把一個九歲的孩子關在柴房裡,整整四年,實在太過殘忍。
自私自利的何家人,沒一個好東西。
也彆怪這孩子長大後那般瘋狂地報複何家。
高桀逆光而來,魚三看不清他的臉。他隻看到一團柔美的光線輪廓,雌雄莫辨。
來人身上好香……
這是魚三對高桀的第一印象。
食盒放到他麵前。
他看到那人的衣袖蓋住了大半手背隻露出蔥玉的點點指尖。魚三愣了下,悄悄把自己凍傷扭曲的雙手藏到了身後。
那人已在他麵前蹲下。
食盒被打開。
那人拾起一截小木條在地上寫下一行字:一會兒,我和他說的話,你不要說出去。我不會再讓你挨餓。
魚三盯著那行字,恍惚地點頭,那字體可真漂亮。
高桀見小家夥同意,立刻撫平地上的字跡,起身去找汁香。
然而,他才走了一步,腳踝竟然被人抓住。他猛然回頭,就見一隻小黑手‘嗖’地縮了回去。
地上多了三個字——‘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