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蘭宜心下提防,麵上也隻能融入進去,無謂的寒暄過後,她主動提起了沈時安的病,問溫靜雲道:“母親,父親現下如何,我可要先進去探望他?”
“此番出京,我帶了些上好的人參,都是足年的,還有旁的一些東西,儘管看看有什麼能用上的。”
溫靜雲的眼睛老早就盯著那兩車物件了,聞言,反倒收回了目光,假惺惺地提起帕子抹了抹眼角,道:“唉……你父親是心病,他勞碌一輩子,這閒下來……”
沈蘭宜不想深究此話何意,並未接茬。
溫靜雲見她不接話,噎了一噎,而後才道:“嗐,為娘說什麼呢,你回來一趟不容易,路上辛苦,先落下腳休息吧。”
沈蘭宜柔聲道好,跟著沈家人的腳步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
感受到弟弟沈賜總是若有似無地朝她投來目光,沈蘭宜略掀了掀眼皮,平靜地回望過去。
她自覺並沒有“目露凶光”,而沈賜卻像是被刺中了一般,下意識彆過頭去,不再看她這個姐姐。
“你弟弟快到成婚的年紀,把你先前的院子騰出來了,”說這話時,溫靜雲的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宜娘,委屈你這兩天在這邊廂房住一住。”
如若是本就在家受寵的姑娘,知道自己舊時的院子被占了去,或許心下還會有些波瀾,然而沈蘭宜早在前世就知道自己是沒家的,此刻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
她點點頭,隻道:“母親安排便是。”
不過……這暫住的廂房,有一點不好。
沈蘭宜微微仰起臉,瞧見了那一小棟四角見方、不見天日的繡樓。
這間廂房,就籠罩在它的陰影裡。
溫靜雲見女兒似乎還如出嫁前一般聽話乖順,心下稍安。
天邊,細密的雨絲落下,熱絡過了頭的寒暄提前結束。沈蘭宜這邊稍作休憩,她大嫂、還有母親倒是又都再來過兩回,言語間不乏親昵之意,幾乎要把她心底的疑雲都打消了。
隻是到了傍晚,家宴一開席,看起來確實病了一場、麵色枯黃的沈時安一落座,戲就開唱了。
溫靜雲得了丈夫的眼色,終於袒露了把沈蘭宜千裡迢迢叫回來的真實用意。
——沈家的意思是,風頭未過,罷官之事已無可轉圜。可彆的東西,未必不能圖一圖。
說來說去,都是當年沈家是如何在譚家危難之際伸出援手,這一次,他們沒有拉拔親家本就理虧,不若借此機會,多要挾些實在的。
譬如……比沈蘭宜沒小兩歲的沈賜,如今正到了適婚的年紀。譚家父子風頭正盛,未必沒有想攀附關係的……
沈蘭宜平靜地聽完,心底反而有一種石頭終於沉沉落地的踏實感。
這些話無法在書信中言說,內宅女眷的信,總是要過外麵男人的手眼。
她沒說話,隻是在父親動筷之前,先拿起竹箸扒了兩口飯。
這口飯咽下去之後,沈蘭宜擱下筷子,一字一頓地道:“譚家不欠你們的,我更不欠。三年了,這是我收到你們的唯一一封信,也是我吃的唯一一口沈家的飯。”
席間,沒人想到沈蘭宜的態度會如此強硬。
溫靜雲最先反應過來,她拍案而起,道:“生你養你,就為了你今日忘恩嗎?”
生恩?養恩?
不,再多的恩情,她前世早已經還完了。
馥香樓的大火仿佛仍在眼前,沈蘭宜閉了閉眼,道:“你們想我這麼做,是叫我送臉去讓人踩。我決計不答應。”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沒有一個人料到,她的態度竟然還能更強硬。
旁邊的徐含巧,不住地拿手去攀扯沈蘭宜,示意她噤聲,“三妹妹,彆鬨了。”
然而沈蘭宜卻沒有停下的打算。
即使她心裡有一萬個理智的念頭,再不停的勸她彆說了。
——沈家既然敢叫她來,一定有旁的、自信能控製住她的手段。她應該做的,是與這些人虛與委蛇,等她回京以後,就算不按他們所言去做,他們不也鞭長莫及嗎?
可是沈蘭宜做不到。
前世逼她走到絕路的,何止一個譚家、一個譚清讓?
她的胸腔到喉嚨,一路都在灼痛。前世綿延至今的怨與怒,終於還是在此刻爆發了出來。
她平靜地注視著在場的所有沈家人,一字一頓地道:“出嫁從夫,你們不早將我賣了出去嗎?既如此,你沈家興旺發達,與我何乾?”
“你!”如從前一般不置一辭、袖手旁觀的沈時安,臉色青白,直指著沈蘭宜的鼻子,道:“不孝不悌的東西!給我好好管教!”
最後一句,是說給溫靜雲聽的。
得了丈夫的眼色,溫靜雲立馬沉下臉來,她揚手一揮,道:“來人,把三姑娘帶出去,好好去去晦氣。”
此言一出,沈蘭宜便知,他們早做好了軟的不行來硬的準備。
隻是家宴,隨行的武仆和鏢師都歇在外院,距離甚遠。屏風外也有響動,卻是在那兒等候的珊瑚被製住了。
沈蘭宜沒有掙紮,隻不過依舊被打暈了。
再睜眼時,已至夜深。
眼前是一片沒有止境的黑。
沒錯,沈蘭宜想,他們確實知道該怎麼拿捏她。
這座狹小的、逼仄的繡樓,確實是足以橫貫她前世今生的一場噩夢。
她在害怕,她想要站起來,可手腳卻都是作軟的,動彈不得。
少時所有的陰霾撲麵而來,她蜷起腿,緊緊抱住自己正在發抖的膝蓋,輕而又緩地呼吸著。
不。
她不會被永遠困在這裡。
她的心跳、她的脈搏,她所有的一切,都不會被困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