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沈蘭宜是怕鬼的。
她不服家人管教,被丟進繡樓,門窗緊鎖。偷摸看過的那些誌怪傳奇在幽深的夜裡有了報應。
最開始的時候,她害怕這烏漆漆的夜,是因為害怕夜的角落裡有不為人知的鬼精蛇怪,會悄悄吃掉她的眼珠子。
可到後來,漫無邊際的夜怎麼也找不到儘頭,每日的飯食都是仆婦丟在窗口就走,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快要被逼瘋的時候,沈蘭宜又想,如果世上真有神鬼就好了,她願意被它們吃掉眼珠子,隻要它們肯來陪她說說話。
可惜世上沒有鬼怪,隻有倫理綱常。不知數過多少日子,她又變著花樣折騰過多少回,沈家長輩見她終於消停了,轉而改換路數,找了女先生——一個得了貞節牌坊、以管教姑娘出了名的寡婦來,日日在繡樓窗口外念誦女經。
從卑弱、敬順,到事父母、事舅姑……沒有一個字是沈蘭宜想聽的,可她太久沒有聽過旁人說話了,即使她縮在樓裡,把自己的耳朵捂起來,女先生一遍又一遍反複的念誦,還是無孔不入地鑽入了她的天靈蓋。
出世起所見的所有人和事,羅織成一張大網朝她撲來。她本能地想要逃開,可她越是抵抗,這張網就縮得越緊,緊到她無法呼吸、就要死去。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活生生的人。
沈蘭宜不再掙紮,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拿起了繡樓裡唯一可用作消遣的針線。細密的針腳紮下,直到十指血肉模糊,直到痂殼褪去生出新肉,沈家才終於相信自家女兒轉了性。
隻是她前科在先,他們仍舊不肯放她出來,隻請了繡花的女師傅來教導,依舊讓她住在繡樓,寸步不離。
如是三年,再倔強的骨刺也被磨平了。
此時此刻,前世今生封存的所有膽怯、畏懼,連同不甘、憤怒,一並卷土重來。
沈蘭宜睜圓了眼睛,直視著眼前這座黑洞洞的繡樓。
沈家打算關她多久?十天、半個月,又或者見她這個女兒不中用了,惱羞成怒,索性叫她暴斃?
反正討不到好處,是死是活有何區彆?
反正身後也不會有人為她伸冤,譚家難道還會為她依依不舍地掬一捧淚?
又或者……
沈蘭宜想到了另外的可能。
到她手中的書信,本就是由譚清讓轉交的。
也許兩家早就達成了一致,沈家提供省親這一借口,幫他解決掉多年無子又不伶俐的媳婦,不損他清名又讓他得以續娶,而譚家隻需要再支付最後一點好處,就可以徹底甩脫這樣一樁包袱似的姻親。
正如出嫁前夕,她坐在閨房裡安靜地繡著嫁衣,而她的父母親人,就在一牆之隔的門外,毫無顧忌地商討譚家到底有多著急,他們又能索取到多少金銀,來為沈家兒郎日後疏通關係所用。
可無論真假,想到這兒,沈蘭宜的心裡卻依舊沒有波瀾。
不重要。
她不相信自己會死在這裡。
她信不過譚家的家仆,請了齊知恩和幾個鏢師隨行。至多兩日,再遲鈍他們也會反應過來不對勁。
沈家如今落魄,連門房都由原本灑掃的老頭兼任,她不信還能大張旗鼓地找來多少人,來真刀真槍地對付他們眼中依舊柔順又聽話的女兒。
可是,她要麵對的卻不止這些。
沈蘭宜攥緊了自己的拳頭。
眼前的黑暗與孤獨,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都沒能殺得了她,現在,她也絕不會讓它們占了上風。
——
清晨,細微的風聲依舊,擔著餛飩的小販從巷口敲著梆子路過,薄霧似的熱汽氤氳半空,暖意融融。
“勞駕,來兩碗。”
聽到有人叫住他,小販變戲法似的從擔子上掏出兩隻杌紮,熱情端上兩大碗餛飩,送到兩個客人的跟前。
小販甩著布巾,寒暄道:“客官瞧著不似本地人士,是由哪邊行腳至此?”
淩源接過碗,沒打算泄漏行跡,正要敷衍過去,一旁的裴疏玉卻忽然開口,道:“北麵。怎麼瞧出來的?”
小販摸著明顯多過兩碗餛飩的銀角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做小生意的,誰能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呢?二位慢用,慢用。”
在戰場餐風飲露的多了,裴疏玉身上也沒多少親王架子,不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那一套。
蹲坐在旁的淩源卻神色複雜,拿著湯匙舀了又放,仿佛吃不下似的。裴疏玉手裡那碗都去了一半了,他終於是沒忍住開了腔。
“公子……你這到底是怎麼想的?是哪裡覺著不穩妥、要重新打算?您給屬下透個底,我才好再做其他安排。”
他們風塵仆仆來至饒州,為的就是認下那孩子,以解無子之名,安定人心。
結果一夕之間,裴疏玉卻變了主意。
她從不是朝令夕改之人,所以淩源現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裴疏玉撇掉餛飩湯上的蔥花,淡淡道:“我做了一個夢。”
淩源不依不饒,“夢?您昨兒夢到什麼了?”
裴疏玉沒回答,她神色如常,吃完後,把空碗撂回小販擔上,彬彬有禮道:“有勞。”
見她要走,淩源擱下沒吃兩口的餛飩,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可是那譚夫人與您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