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卿細看那小丫鬟的神情,知道她不敢說出實情,便不再往下追問。一邊外回走,一邊猜度王夫人成日家留著賈環做些什麼勾當,才出了院子,忽然聽見有人叫了聲“姑奶奶”。抬頭看時,隻見一個婦人走了過來,說道:“正要給姑奶奶請安,不想在這裡遇見了。”李書卿已從錢茂家的那裡得知,趙姨娘兄弟姊妹五人,錢茂家的居長,其次是趙姨娘的哥哥趙國堂,又有兩個兄弟趙國堅和趙國基,聽見這婦人如此稱呼,便知道是趙姨娘娘家兄弟之妻,因笑道:“難得你想著,怪冷的,快到屋裡說話。”那婦人聽了,便要往賈環的院子裡去,看見李書卿往趙姨娘的屋子走,轉身跟了來,賠笑說道:“前兒刮了一宿的北風,天越發冷了。姑奶奶出門,還是多穿件衣裳,仔細凍著。”李書卿道:“多謝記掛,家裡可都好?”那婦人道:“趙國堅問姑奶奶好!我那幾個半大小子,穿著姑奶奶上月賞的衣裳,天天感戴姑奶奶的恩。”說話間回到趙姨娘房裡,繡鳳上了茶,又退了出去,在房簷下不遠不近的垂手站立。
不多時,小鵲往廚房送了碗碟回來,見了繡鳳,說道:“你猜我在路上看見誰了?”繡鳳不說話,隻朝著屋裡努嘴兒。小鵲道:“可是又有客來了?”繡鳳點頭道:“來了個掃帚眉三角眼的女人,高高的孤拐,喊趙姨奶奶‘姑奶奶’。”小鵲道:“那是趙二嬸子。這位嬸子不來倒也罷了,每回來了,再沒有空著手回去的。”繡鳳道:“趙姨奶奶真真是個慷慨人。”小鵲冷笑道:“若隻是姨奶奶慷慨倒也罷了,這位嬸子是自己張口要的,隻怕還要動手拿呢。”繡鳳忙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小鵲道:“趙二嬸子眼皮子淺,看見東西就要告艱難,哄得姨奶奶把東西給了她。這倒也罷了,到底是姨奶奶自己高興,另有一件蹊蹺事,與她有些乾係。那時候是水花姐姐和香草姐姐在這裡伏侍姨奶奶,有一回趙二嬸子來給姨奶奶請安,隻有香草姐姐在,知道是姨奶奶娘家人,把她讓了進來。可巧周姨奶奶屋裡的細柳姐姐來說句話,香草姐姐就出來一會子。才進了屋,趙二嬸子就說家裡還有事情,急匆匆的走了。過了一會子姨奶奶回來,說妝台抽屜裡頭放著的一個戒指不見了。香草姐姐照實回了,偏偏姨奶奶容不得彆人說趙家人半個不字,回了太太,說香草姐姐手腳不乾淨,非要趕了出去。太太打發人將香草姐姐和水花姐姐的屋子搜了一回,也沒找到那個戒指。太太說常言‘捉賊捉贓’,沒有贓證不能平白壞人名聲。後來姨奶奶到底尋了個錯處,把香草姐姐趕了出去,這才補了我進來。”
繡鳳忍不住“啊”了一聲,小鵲忙捂她的嘴,說道:“你這小蹄子要害死我不成?姨奶奶聽見我在這裡說她趙家人的是非,非揭了我的皮不可!”繡鳳忙道:“方才我正在趙姨奶奶外屋燒水看火盆,趙二嬸子進去了。我想著那些有體麵的管家大娘們,從來沒有不等通報自己往太太房裡闖的,趙姨奶奶雖說不能跟太太並肩,到底是半個主子,也沒有隨便讓人進屋子的道理。就說:‘姨奶奶這會子不在屋裡,嬸子若不嫌棄,先到我屋子裡坐坐罷。’不讓她往裡頭走。她就走了,說是去尋趙姨奶奶,過了一會子和趙姨奶奶一起回來了。聽你這麼一說,方才我若不攔著,回頭趙姨奶奶說少了什麼東西,我豈不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這才忍不住喊了一聲,原不是有意的,姐姐饒了我這一回罷!”小鵲歎道:“這不是你的錯,竟是我的錯了。當初我才來的時候,水花姐姐就悄悄的與我說了,告訴我仔細著。後來水花姐姐走了,補了小吉祥兒來,我也悄悄的說與她了。原本想著你不過替小吉祥兒幾日,還是要回太太那裡去的,也就不曾與你說,不想幾乎害了你!”繡鳳道:“這也怨不得姐姐,誰能想到她這會子過來。若是我,往人家屋子裡去了一回,回頭人家說東西丟了,便是不曾指名說是我偷的,我也不會再去了。”小鵲冷笑道:“她那裡舍得不來呢,這回不知又看中姨奶奶屋裡什麼東西了,咱們也過去聽聽。”繡鳳驚道:“這如何使得?”小鵲笑道:“誰叫你蹲在窗根下來著,站得略近些就是了。”說罷拉著繡鳳往窗邊走了幾步。
隱隱約約聽見趙國堅家的說道:“大人倒也罷了,省著些穿,一身衣裳穿個十年八載也是有的。小孩子家年年長身子,春天才上身的新衣裳,秋天就穿不上了,一年少不得要預備幾身衣裳。我家裡好幾個孩子,若是都要穿新的,哪裡穿得起!沒奈何,小的隻好撿哥哥們下剩的舊衣裳。我那二小子八九歲了,三小子也五六歲了,竟連一件新衣裳也不曾穿過呢!”小鵲捂著嘴,拉著繡鳳走開幾步,說道:“這是惦記環哥兒那幾件衣裳了!往常環哥兒才得了新的,姨奶奶就把舊的送過去了。這回姨奶奶昏迷了幾日,沒人送衣裳過去,不過是晚幾日,趙二嬸子等不及,自己來拿了!”繡鳳也笑道:“說得怪可憐見的,哪裡就艱難到那步田地了!”小鵲笑道:“當真是艱難到那步田地了,每回送了舊衣裳過去,都是大兒子穿了一回,轉過年再給二兒子,再給三兒子,說起來趙二嬸子的兒子們竟從來不曾穿過新衣裳!”
兩人正在說笑著,趙國堅家的走了出來,小鵲說道:“二嬸子慢走!”趙國堅家的也不理會,氣恨恨的往回走。沿著往梨香院的夾道向北,過了園子轉頭向西,又走了一射之地,忽聽身後有人說道:“噯喲喲!到了姐姐的門口,怎麼也不進來坐坐?”趙國堅家的回頭一看,正是她兩姨姐姐吳傳保家的,因說道:“一時走得急,也不曾仔細看路。既然走到姐姐這裡,少不得要偏姐姐一口水了。”說著,跟著吳傳保家的進了院子。吳傳保家的問道:“你這是從哪裡過來?”趙國堅家的道:“才去給我們二姑奶奶請了安,說了一會子話。”吳傳保家的細看趙國堅家的神情,說道:“依我說,趙姨奶奶平日時常照看你們,這幾日她心裡不自在,便是說了幾句不中聽的,你也彆放在心上。”趙國堅家的道:“我的姐姐,我豈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實在是二姑奶奶做得太過了些!我們趙國堅跟大伯子、小叔子是一母所生,跟二姑奶奶是一樣的親疏遠近,二姑奶奶出息了,幫襯著大伯子、小叔子都得了跟環哥兒上學的差使,連大姑奶奶家的錢槐也充了跟環哥兒上學的小廝,既輕省又體麵。偏偏我們兩口子還是上夜的上夜,灑掃的灑掃,都是出力的苦差。這原是我們窩囊,上不得高台盤,二姑奶奶不肯提攜,我們也不敢抱怨。誰知平白無故的,又要拿我們作耍!”
吳傳保家的忙問原故。趙國堅家的道:“二姑奶奶原說環哥兒去年做的衣裳再不能穿了,都賞了我們家的幾個小子,不想衣裳沒送來,倒聽見二姑奶奶病了。我隻好等了幾日,今兒聽見大姑奶奶說,二姑奶奶已經大好了,也不見打發人送衣裳來。我想著二姑奶奶彆是忘了,自己走了一遭,誰知憑我怎麼說艱難,孩子們正沒衣裳穿,我們那位二姑奶奶都不理會!我原本以為大小子過年的衣裳已經有了,便不曾做新的,誰知空等了一回,反倒累的大小子大冷天沒衣裳穿!二姑奶奶若是舍不得那幾件舊衣裳,隻管自己留著便是,我還能到她屋子裡搶不成?何必哄我們一場!”吳傳保家的道:“你先彆忙著抱怨,趕緊給孩子做衣裳要緊!”趙國堅家的道:“姐姐說的倒是,隻是布也要買,棉花也要買,我身上又有差使,哪有功夫去做?”吳傳保家的走到裡間,找了一身衣裳出來,用個包袱包了,說道:“這是我家大小子去年穿的,二小子今年還穿不上,原是預備明年穿的,你暫且先拿了去,彆凍著孩子要緊!”趙國堅家的道:“我的好姐姐,若不是你幫襯著,我家大小子這一個月都不得出門,回頭我領了他來謝姐姐的恩。”說著,千恩萬謝的拿了包袱去了。
出了吳傳保家,走不多遠,迎麵遇見往小吉祥兒家去的婆子正往回走。那婆子去潘家的路上見過趙國堅家的一回,知道她要往趙姨娘房裡去,此時看見她手裡拿著個包袱,卻不是自己收拾的那個,心下暗忖道:“這回又從姨奶奶那裡拿了什麼東西回去?”回到趙姨娘房裡,見了李書卿,說道:“那孩子哭得傷心,我勸了一會子,傳了姨奶奶的話,把錢給了她。她娘倆謝姨奶奶的恩典,小吉祥兒還朝著姨奶奶這邊磕了頭。”李書卿聽罷,打發那婆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