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來,已經下了一夜大雪,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舊搓綿扯絮一般。李書卿梳洗了,又與周姨娘到王夫人第一進正房的後牆邊站著,等著給王夫人請安伺候早飯。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拿著掃帚,來回掃雪,滿院內靜悄悄的,人人不敢露出一絲喜色。李書卿和周姨娘站了大半個時辰,落了一身的雪,李紈和王熙鳳才扶著王夫人從那道紅氈簾子後麵走了出來。
李書卿和周姨娘跟著進去請了安,王夫人滿臉憂倦之色,也不說話,隻擺了擺手,便有人說了聲“傳飯”。一時桌椅杯盤碗箸之類擺設妥當,賈迎春姐妹也進來入座,李紈和周姨娘居左,李書卿和王熙鳳居右,站在桌邊伺候。王夫人也不看桌上的菜肴,兩眼不住地往窗外門邊瞅,胡亂揀著跟前的菜吃了幾口,便撂了筷子。賈迎春姐妹看了這形景,也都停住了。丫鬟捧了茶來,王夫人漱口盥手畢,說道:“珠兒媳婦、鳳哥兒也去吃飯罷。”說罷,又朝著李書卿和周姨娘擺了擺手。李書卿答應一聲,跟著周姨娘出門去了。
還不曾走到角門,隻聽身後有人說道:“太太慢些,正下著雪,仔細腳下滑。”李書卿和周姨娘回頭看時,隻見賈探春扶著王夫人下了台磯。兩人都停住了腳,轉身後退,一旁低頭垂手站立。賈迎春舉著傘,賈惜春和一群丫鬟婆子跟在後麵,走到第一進正房的後門,早有丫鬟打起了紅氈簾子,一群人走了過去。
王夫人帶著賈迎春姐妹到了賈寶玉的房裡,賈母已經在外間坐著了,地上一群丫鬟侍立,都不敢出聲。王夫人見了這形景,便知道賈寶玉還不曾醒過來,心下雖也擔憂,仍賠笑勸解賈母。才說了幾句,便有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單大良家的等管家媳婦前來探望。賈母和王夫人聽了傳報,也有叫人帶了進來說話的,也有叫人回了“還不曾醒”,打發回去的。忽然又有人回道:“娘娘打發了鳳藻宮的副首領太監韓公公來給老太太、太太請安。”賈母、王夫人忙命人好生請了進來。
不多時進來兩個太監,前麵一個四十來歲,穿著九品服色,後麵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兩人見了賈母、王夫人等,正要行禮請安,賈母忙命人扶起,叫丫鬟端了椅子來,請他們坐了獻茶。韓太監斜簽著坐了,那小太監卻不敢坐,隻站在韓太監身後。說了一回話,韓太監賠笑道:“娘娘打發奴才們到府上來,一則給老太太、太太請安;二則明兒大太太生辰,送壽禮;三則探望寶二爺,不知寶二爺這會子可在府裡?”
賈母和王夫人都有些為難,娘娘問話原不該欺瞞,若是照實說了,又恐惹賈元春擔憂。正要說話時,忽聽得內室隱隱有賈寶玉說話之聲。賈母、王夫人心下大喜,忙轉頭問道:“寶玉可醒了?”襲人出來說道:“老太太、太太,寶二爺醒了。”賈母和王夫人聽了,不住地念叨“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又叫丫鬟把預備好的粥捧了過去。
韓太監看了這形景,一時抓尋不著頭腦,說道:“既是寶二爺醒了,何不請出來讓奴才們拜見?”賈母見瞞不過,隻得說道:“我這孫子去給親戚家送殯,不想被人打了,昨兒昏迷了一夜,這會子實在不能出來,請公公擔待些個罷。”韓太監道:“論理,府上的事情原不該奴才們多嘴,隻是娘娘若是聽見寶二爺被人打了,少不得要問個緣由,那時奴才們怎麼回呢?”
賈母歎道:“原是我們東府蓉哥兒媳婦的兄弟沒了,他在我們家學裡念過幾天書,與學裡的孩子們有同窗之誼,大家都去送殯。這秦小相公的父親才去了幾個月,他哥哥姐姐也沒了,這一房竟絕了後。他們族裡給秦親家立了嗣子,主持秦小相公的喪事。孩子們心直口快的,說他這嗣兄選的葬地不好,欺負了他絕戶人家,一言不合打鬥起來。彆的孩子見事不好,都上車先走了,偏生寶玉是個實心眼的,被秦家人拿住打了一頓。”
韓太監道:“既這麼著,不如奴才們進去給寶二爺請安,也看看寶二爺的傷勢要緊不要緊。娘娘問起來,奴才們也好回話。”賈母和王夫人引著韓太監進了內室,隻見賈寶玉趴在床上,身邊搭著架子,上麵蓋了兩床被子綿被。襲人正蹲在床邊,喂賈寶玉喝粥。兩個太監走過去掀了被子,隻看了一眼,便都閉了眼睛不忍再看。韓太監隻道是秦家人太過狠毒,再想不到是賈政打的,轉頭問賈母道:“說來那秦家也是府上的親戚,什麼話不能好生說,怎麼忍心把寶二爺打成這樣!依著老太太、太太,這事情究竟如何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