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手自然不是來殺他的,這手是來抓他的。
許宣平用這招逮過他許多次,屢試不爽,就像在山林間輕輕鬆鬆逮住一隻野兔,隻需抓著它的命門耳朵——朱依依認命地縮起身子,被那手死死箍著腰間軟肉,瞬間飛移到了招隱草堂之外。
這招隱草堂便是許宣平的住處,四周都是絕壁,天水飛流而下,蒼苔滿地,古樹參天,唯留一縫,謂之一線天。
朱依依此時就落在一線天中,進退兩難。
小師弟冬青悄聲傳信給他,嘴裡似乎還嚼著什麼,聽起來含含糊糊的:“師兄…師父今天沒喝酒,清醒著呢…你小心…”
“我曉得了,但還是多謝你。”朱依依偏頭快速回複了一句,雙腿已大跨步上前,往招隱草堂門上一撲。
“師父!我錯了!”雖然是跪著,還低著頭,但朱依依的眼睛卻沒閒著,正滴溜溜往木門裡看去,紙糊的窗戶紙不大結實,底部破了很大一個洞。隱約見那老頭側身背手,雖然看不清臉,但眼角和嘴角俱耷拉著,看起來確實不怎麼高興。
不太妙……朱依依預感不好,今天的晚飯怕是沒著落了。
山穀間寂靜無聲,一陣鬆風吹過,朱依依的肚子發出“咕嚕”一聲。
太慘了……
木門吱呦一聲開了。
“哪裡錯了?”老頭吹胡子瞪眼。
“…錯在…錯在白日裡隻顧著集市貪玩,丟了錢,沒給師父打酒!”朱依依不假思索。
”說謊!”老頭的臉色終於嚴肅起來,“你明明回來得也不晚,偏在山腳下踟躕不前,所為何事?”
朱依依道:“其實是在熙和街,碰到了趙四他們幾個,問我要錢,師弟他也曾碰到過的!我不肯給,為了躲他們耽擱了許久。”
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自己的身世,自然不好平白無故就和師父說起自己對國師的懷疑。
許宣平卻不相信:“你是不是想走了?想不告而彆?”
朱依依:“……沒有的事。”
他偷偷看著許宣平,見他並無責備的神色,又道:“師父,其實是當時小葉從我口袋中偷溜出去,趙四他騙我說小葉被他抓走,我才……不能用靈力對付凡人,這不是師父您說的麼?小葉不在,我又不能施法……”
“怪不得又莫名其妙下了一場雨……”許宣平小聲嘀咕。
朱依依沒聽清:“師父你說什麼?”
許宣平搖了搖頭:“小葉找回來了麼?”
朱依依:“就是在山腳下,我等了許久,想著它若是還記得我的好,總還是會回來的,這不,我一摸口袋,它就在裡麵了。”
許宣平看著朱依依睜著眼睛說瞎話,也不戳破,心想,它便是死了,怕是也要爬到你身邊來死的,忍不住冷哼一聲:“你今日最大的錯,知道是什麼嗎?”
朱依依站直了身子:“沒有給師父打酒!”
許宣平搖了搖手指,故作高深地說:“不對不對,今早出門的時候,為師是不是特意叮囑過,要你早些回來的?”
朱依依高聲道:“是徒兒言而無信了!請師父責——”
罰字還沒說出口,許宣平沒好氣地打斷道:“去去去,我喊你早些回來,是竹枝書院的廚子,今日好不容易過來一趟,帶了清明果子和三寶鍋,包括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師兄弟,饑腸轆轆望著一桌子菜等著,直到那銅鍋裡的湯快滾乾了!你還未回!這,這怎能叫人不生氣!”
朱依依:……忘了這門派是名副其實的乾飯派,劍可以不練,飯不能不吃。
“那,咱們開飯?”朱依依小聲道。
“開開開,開什麼飯,我們早就吃好了!”許宣平自覺理虧,故意不看朱依依,隻把他手一打,自己往門外走去,“今日你,你不許吃了!”
朱依依:我就知道……說什麼等我吃飯,還不是飯點一到,各個都像是個餓死鬼投胎,哪裡想得到我…
他憶起冬青遞話給他時的尾音,仿佛是個飽嗝兒。
“怎麼不跟上?”
朱依依飛速從口袋裡掏出塊糖來,胡亂往嘴裡一塞:“來了!”
此時,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消隱在一線天的儘頭,蟲聲漸響,暮色沉沉。許宣平將拂塵於虛空中輕輕一掃,穀間亮起點點熒光。
許宣平往崖下走去,那裡擺著一張棋盤,左右各兩石做的蒲團,許宣平挑一蒲團盤腿坐下,眼神示意朱依依坐另一個。
甫一坐定,小葉就順著口袋爬出,去捉朱依依垂放在膝蓋上的手,捉著了,就安心了,趴在那一動不動,如睡著了一般。
朱依依垂頭看著小葉,周遭,崖間飛濺的水霧落在朱依依眉間,朦朦朧朧的,竟給他添了幾分平日裡少見的清冷脆弱之感。
許宣平看著自個兒徒弟,歎他平日裡雖混不吝,實則是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卻故意裝樣子來嚇唬人。此刻他這模樣,倒像是顯出本性,讓許宣平又生出了些許憐愛之心。
他手執一黑子,斟酌許久,才緩緩開口道:“這世間有許多緣法,本是自然而然,你卻是例外。所以,你大可不必對我遮遮掩掩的,當年你身負重傷出現在我山門之外,並非偶然。”
朱依依原本以為師父仍是說些修煉之事,卻未料被戳中心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隻是囁嚅道:“師父知道了些什麼。”
許是感受到朱依依的不安,小葉此時也醒了,正昂著頭,往許宣平那邊看去。
許宣平自顧自擺起棋局:“指點你近三年,你天資聰穎,進步神速,是個好苗子,你的師兄弟們,都不及你,但,”他狀若無意地瞥了一眼小葉,輕笑一聲,“你可知,其實你我本無師徒緣分。是有人替你承擔了些苦楚,而你一無所知。”
有人……朱依依隻覺嘴裡發乾發苦,喉嚨裡什麼聲都發不出。師父說的“有人”是誰,還會有誰。
“那人…現在如何了?”朱依依語氣艱澀。
“自然是過得生不如死。”
朱依依語氣急促:“那麼此人現在何處?我,我能否助他……”
許宣平廣袖拂過棋子,棋盤之上,大局已成。
“自然,此人不日便會路過歙州城,一路往長安而去,此去山高路遠若是無人陪伴,怕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