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早朝,乾天殿。
九尊金龍盤柱屹立殿中,威嚴的天子身著黑金龍袍,端坐高台之上,狹長的眼睛透過十二冕旒,靜靜看著台階下神色激昂的群臣。
皇帝聽來聽去,還是瑾王和翊王兩派在打口水仗。
梁女案事發,帝巳城暴|亂,而梁地正歸瑾王管轄,正給了翊王派攻訐瑾王的由頭,這些老滑頭變著法子嘲諷瑾王能力不足,連梁國區區一個手下敗國都治理不好!
瑾王派的人自知他們在這事上理虧,便死咬住翊王體弱不放,話裡話外都在說你們翊王腦子好使又有什麼用啊?活不長,全都白搭!
以前,皇帝看著這些人為了得到他在考慮太子人選時一點點的偏頗,直爭得臉紅脖子粗,心底頗為享受。
如今,卻覺得老大沒意思。
也許是因為他心中已定下了太子人選,也許是因為日複一日的爾虞我詐讓他厭倦,也許是因為他不願再看到兩個親生兒子為了皇位自相殘殺。
也許是因為,他老了。
他老了,前半生手刃兄弟,血洗梁國,於權力之巔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走到今日,卻是孤家寡人。後半生,他隻想看兒子們兄友弟恭,隻想安安靜靜地退位,隻想在兒孫滿堂中安安靜靜地死去。
所以他要把太子定下來,他要讓瑾王當太子。
比起自幼聰慧的翊王,瑾王稍顯平庸,可對於皇帝這個位置來說,一副健康的軀體要比一個聰明的腦袋更有威懾力,坐皇位坐得更穩。
至於翊王,這個他最喜歡的兒子,他會讓他壽終正寢,自在一生。
所以即便梁地在瑾王管轄之下出了這麼大的亂子,皇帝也沒有動搖他的決定,他準備將梁地還扔給瑾王自己去處理。
皇帝正要開口,殿中忽然響起一道舒朗清正的嗓音:“啟奏陛下,臣梁頌,有本啟奏。”
隨著這道聲音,一道頎長清瘦的身影越眾而出。
殿中忽然一靜。
皇帝眯了眯眼。
文人自傲,可大多把握不好尺度,引人反感,若要說朝中唯一一位頗為清高卻又叫人覺得他本就該如此的文官,便是眼前這人。
梁頌,大魏三十年的狀元郎,年紀輕輕已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常在禦前行走,言談舉止無不合皇帝心意。
此人最難得的一點是從不參與黨爭之事,無論是瑾王還是翊王,都曾明裡暗裡拉攏過他,但梁頌皆直言拒絕了。
正因為如此,皇帝有時格外看重他的意見。
皇帝道:“愛卿但說無妨。”
梁頌淺淺一揖,不緊不慢道:“啟稟陛下,臣以為,梁地暴|亂,原因有二。其一,駐軍遠離大魏,難免心生懈怠,不守軍紀,臣以為,需派軍中之人前往肅清風紀,以正軍法。”
“其二,梁地民風一向開放,與我朝大有不同,梁地女子可入仕做官,可登閣拜相,即便隻是普通民女,也不可肆意強娶賤賣。我朝在梁地的官員卻淩|辱梁女,絲毫不顧梁民眾怒,更罔顧法紀,長此以往,出事是必然的。”
他話畢,殿內立刻起了騷動。
“女子入仕做官?也太荒唐了!”
“女人登閣拜相啊,怪不得落得個被滅國的下場!”
一官員挑起眉毛,看著梁頌陰陽怪氣道:“怎麼這梁地風俗,梁大人如此熟悉?”
梁頌看他一眼,眉目不動間自有凜冽之意,他淡淡道:“大人問錯了,不僅是梁地風俗,楚國風俗,西北蠻夷、漠北吐蕃,下官全都熟悉。”
“你——!”那人一甩袖子,“猖狂!”
“好了,”皇帝終於出聲,“梁愛卿此言有理,不知愛卿有何建議?”
梁頌拱手道:“臣對軍務並不熟悉,不敢多加置喙,至於平息梁地暴|亂,臣鬥膽,向陛下毛——”
“毛遂自薦”還未說完,有一道聲音忽然壓過他:“兒臣願前往,為父皇和大魏分憂解難。”
其實這道聲音音量並不大,隻是因為說話者站得比梁頌要靠近皇帝得多,才會蓋過梁頌的聲音。
梁頌頓了下,眸光意味不明地看向這位一整個早朝都不曾開口的翊王殿下。
皇帝沉默片刻,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幾分:“翊王,你身子不好,梁地路途遙遠艱辛,何苦親自跑一趟?”
翊王輕咳兩聲,笑道:“父皇忘了,兒臣一直想去梁地看看,總歸如今朝中有大哥,就當兒臣是出去散散心,順便為父皇和大哥視察梁地。”
皇帝凝視著這個他最喜愛的兒子,良久,微不可查地歎了聲。
他明白,季祐風不願放棄這個抓到瑾王把柄的時機。
……也罷,最後遂一次他的心意。待季祐風從梁地歸來,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冊瑾王為太子,好讓季祐風徹底斷絕與瑾王爭奪太子之位的念頭。
不知何時,梁頌悄悄地退回了眾官之列。
高高的台階之上,皇帝麵容似有倦意,隨意擺擺手:“既然這樣,朕便允了。翊王,你帶上幾個於軍中得力的人,務必將梁地之事平息下去。”
一旁侍立的瑾王聽到這話,當即變了臉色,立刻就想上前開口,卻被他身後人不輕不重地拉了下袖口。
這一慢,太監已高聲唱了退朝。
下朝後,瑾王沉沉掃他身後之人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
是夜,瑾王府書房。
瑾王隨意倚在圈椅中,手中把玩著兩枚圓潤的玉核桃,語氣聽不出喜怒:“趙大人,今日何故阻攔本王。”
書案右側齊齊擺放著一排紅木椅,一位中年男人正坐在最前麵。
男人一身黑色披風,麵蓄短須,神色沉凝,正是吏部尚書趙梁,與瑾王素來交好的趙蘊之的父親。瑾王平日也對他算是恭敬,隻是近日以來,這恭敬大打折扣。
趙梁道:“殿下,陛下顯然心意已決,多勸隻會徒惹陛下不快。更何況,殿下明知,太子之位,陛下已有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