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甩袖子,到底按捺住了:“……林大人,老夫身子不適,能否告假?”
林儀君答得乾脆:“不準。”
分明就是故意羞辱!
何尚偉臉色又白又紅,身形晃了下,差點站不穩,好歹被女婿及時扶住。
他瞥向林儀君的眼神略帶些怨恨:“老夫一把年紀了,大人是要我的命?”
林儀君淡淡:“本官要你的命作甚?”
她伸出手:“三件事——其一,遲者杖十是本官立下的規矩,何典吏昨日無故曠值,今日遲到,依律笞杖三十,藐視上官,挑唆謾罵,追杖一百,若無異議,當堂受刑。”
“其二,照價賠償那張黃梨木公案。”
“其三,將祿冊交顧主簿核查今年衙役俸祿發放情況,查漏補缺。”
“哦,對了——”她又補充道,“若是何典吏準備告老,本官是照準的,不過在那之前,你須將一些公務與顧主簿完成交接,顧主簿這邊接手好了,告知本官一聲,本官便會立即給你的辭文上蓋上初宜縣印。”
何尚偉後麵兩條是一個字也沒聽清,隻聽了“笞杖三十”“追杖一百”幾句,便已雙耳嗡嗡作響,腦袋昏昏沉沉,心臟砰砰亂跳。
他強撐一口氣,隻覺老眼昏花,視物不清,啞聲喊道:“……好好好,你這是鐵了心要我死,要拿我這條老命立威……好……好啊……”
林儀君道:“何典吏,這是縣衙公堂,你抬頭看看。”
何尚偉下意識抬頭,登時“明鏡高懸”四個蒼勁大字映滿眼簾。
林儀君隨手一點:“龔明,你來行刑。”
衙役龔明大驚:“啊……我啊?”
他們雖是衙役,平時也偶有仗勢欺人的情況,但到底算是小打小鬨,沒真動過手。縣衙久不開,他們這公差也沒什麼威嚴。
何況用刑對象還是何家人,他是百般為難,萬萬不敢。
龔明一張臉已經皺成了苦瓜:“大人……”
何尚偉猛咳一聲,身形晃的幅度很大,不得不用力抓住女婿的手,抓得他生疼。
劉保疼得齜牙,才忽然驚覺老丈人受這麼大氣,自己好像都沒說句話表現表現。
於是趕緊開口補救:“……何典吏一大把年紀了,怎麼能受刑?”
林儀君立即接話:“說得對,一百板子打下去,估計何典吏一條命真就交代了,你既年輕,又是親人,不如代為受過吧。”
“……什麼?!”劉保大驚失色,脫口拒絕,“這怎麼行!”
林儀君微笑不語,何尚偉臉色陰沉似水。
眼見事情不對,劉保反應倒快了起來,急聲:“我是說他們都能罰錢抵刑,我們難道不行?!”
林儀君:“行,本官一視同仁,自然可以。”
此言一出,劉保鬆了口氣,連何尚偉臉色也稍緩和。
年老的戶吏已在心裡飛快計算起來,十杖五十文,一百杖便是五百文,即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還真不算什麼。
林儀君忽然道:“何典吏身為縣衙老吏,乃公門表率,知錯不改,藐視律法,罪上加罪,本當重治,念在年老體邁,姑免笞刑,責罰金一百兩。”
什麼?!……
何尚偉覺得自己耳朵又嗡鳴了起來,腦袋裡的血開始倒流。
林儀君還沒說完:“劉保昨日曠工今日遲到,同樣藐視上官,按律笞杖五十,交五十兩罰金可抵。”
五十兩……劉保也眼前一黑……
“讓讓……哎,讓讓啊……。”他們還沒消化林儀君的話,穀宏已拎著水桶走了進來,往二人所站的地方揮瓢一潑——
嘩啦一聲,鞋麵衣擺俱濕,兩人嚇得一跳。
劉保怒而嗬斥:“穀宏,你乾什麼?!”
穀宏放下桶有些無奈:“進門就喊你們讓了……”
一場鬨劇,真是一場鬨劇。
何尚偉捂著腦袋,閉著眼,隻覺頭痛欲裂:“……你想罰多少罰多少吧……老夫實在年老無力……放老夫離衙病休吧……”
五十多年的一張老臉,今日因一個女人丟光了。
他眼下隻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待一刻,他覺得自己會命隕於此。
林儀君淡笑道:“法理之外尚有人情,既然何典吏對本官懲罰並無異議,本官自然也惜貧憐弱,準你病休三日,三日內罰金如數交齊並將黃梨木公案送至大堂,若是故意推脫,本官隻得簽發捕票了。”
何尚偉閉著眼靠著劉保,也不知聽沒聽到,隻是擺了擺手。
劉保乾咽了下,抬頭問:“……那我呢?”
“你把他送回去,然後回來上值。”林儀君道,“彆忘了帶好罰金。”
目送二人蹣跚離去的背影,大堂之上忽然陷入寂靜。
林儀君看向握著瓢發呆的穀宏:“繼續乾活,地上衝洗乾淨。”
穀宏一個激靈:“好的……好的大人……”
顧牧朝林儀君點了點頭,然後拿著冊子朝其他人走過去:“五十文罰金來我這裡交齊……”
還沒說完,一聲悶哼。
林儀君起身輕呼:“顧主簿——”
昨日山匪將地麵砸了個淺坑,顧牧一時不察,竟絆了一跤,跌在地上。
幾人嚇了一跳,忙上前將顧牧攙扶起來。
“顧大人,沒事吧?”
林儀君也忙大步跨了過來:“跌傷了嗎?哦,忘了提醒你……地麵還沒來得及修。”
顧牧正欲說話,身形卻微微一晃,林儀君忙伸手扶住他。
“小心。”
顧牧借她力勉強站穩,抬眸看來,他眸中明亮溫和,絲毫不見窘迫。
迎著林儀君的目光,他搖頭,聲音很輕:“顧某大約扭了腳踝,倒不妨事……隻是在大人麵前這樣狼狽……實在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