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伊瑪雅罕,伊瑪雅罕,火焰與星星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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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下午的顛簸,俘虜們和駱駝都被帶回了伊瑪雅罕的營地。
黃昏的沙漠浮動著金色與橘色的餘暉,東方的天幕上掛著幾顆淡白的星星。夕陽下的營地由一圈帳篷圍成,帳篷中央的空地上堆著焦黑的木炭與灰燼。伊瑪雅罕的帳篷比彆的帳篷大些,浦原遠遠地就看見了帳篷頂端飄動的旗幟上那黑色的沙漠玫瑰徽紋。
俘虜們被帶到了營地的一側,由專人看守著。除了浦原,其他的人都被牢牢地捆住。人們嚇得瑟瑟發抖,誰也不敢說話。
“這下完蛋了,”黑崎在浦原背後小聲地咕噥,“也許我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她不會把我們賣到埃及去吧?”
浦原從自己的袍子上撕下一大塊布:“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試著求求她。”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黑崎瞪著他的後腦勺。“還有,他們為什麼不把你也捆起來?”
浦原把那塊布攤放在地上。
“我想,是因為這個。”他指了指自己懷裡的花。儘管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地護著它,但那些原本粘在根部的砂土還是在顛簸中被抖落了許多。他將那株花放在布塊上,用布將它的根須整個包裹起來,並往裡麵填滿了沙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用布做的花盆。
“這似乎是他們的聖物。”他高興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是它保佑了我。”
正這麼說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碎蜂走了過來。
“你!”她用刀柄指著浦原的鼻子,說著他的語言,眼裡充滿了厭惡之色。“……跟我來。伊瑪雅罕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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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瑪雅罕的帳篷的內部並不像浦原想象中的那樣奢華。沙漠裡的民族在馬背與駝背上生活,一切不必要的物品都有可能成為累贅。但是,眼前這塊地方又比他想象中要淩亂。地毯上散放著彎刀、酒盞、火匣、馬鞭,還有女人的衣物。兩盞巨大的油燈將這裡照得如同白晝。
伊瑪雅罕就盤腿坐在這些亂糟糟的物品當中,正抱著一個水壺,對著壺嘴咕嘟咕嘟地喝水。她的身上除了一件貼身的胸衣和一條短短的紗裙,什麼也沒有穿。黝黑的皮膚在燈火下泛著健康的光澤,和傳聞中一樣的紫色長發順著脊背,生氣勃勃地一直瀉到地上。她好像是渴壞了,仰著頭似乎非要把那隻水壺喝空才肯罷休。浦原發現她的右腿上依然纏著一層層繃帶,其中不難辨認出在昨天夜裡被她奪走的那塊頭巾。
他望著她呆了一下,但緊接著,就被碎蜂從後麵踢中了雙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伊瑪雅罕將空水壺丟到一旁,抹了把濕漉漉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她看上去是那麼的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是剛受過傷,並且在沙漠中策馬奔馳了一整天的樣子。
她打量了一下浦原,朗聲對碎蜂說道:“我有話要問他,你用他的語言說給他聽!”
“是!”碎蜂點了點頭,跪坐在一旁。她似乎對浦原很不放心,目光一刻也不離開他身上,生怕他會輕舉妄動。
浦原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但接下來伊瑪雅罕提出的問題,都由碎蜂用他的母語轉述了一遍。他於是逐一做出了回答。
“你從哪裡來?”
“北方的平原。”
“也是商人嗎?”
“不是。我更喜歡彆人叫我‘花匠’。”
“花匠?那是什麼?”
“就是種花的人。”
“種什麼花?”
“大馬士革玫瑰。我家有一片花田。每到開花的季節,附近的蜜蜂就都會飛到我的家裡來。”
碎蜂瞪了他一眼,顯然認為他太多話。但伊瑪雅罕似乎很感興趣,碎蜂隻好一字一句地翻譯給她聽。
“然後呢?花有什麼用?你要把它們都賣掉嗎?”
“不是的。賣掉的隻是一小部分。花的用途有很多種,可以製成藥,或者香料和染料,還可以用來熏茶和釀酒。不過,我主要用它們來提煉花油。”
“花油?那又是什麼?”
浦原把自己全身的口袋都摸了一遍,終於幸運地摸到了那隻小瓶子。瓶子裡還剩著半瓶花油,這是他帶在身邊用來喂驢的,因為他家的驢子從小在花叢中長大,所以特彆喜歡花的味道,如果它不肯趕路了,隻要往草根裡倒一滴花油喂給它嚼,它立刻就會精神抖擻地大步向前。這方法自從被浦原發現之後,就屢試不爽。
“就是這個。”浦原伸手將瓶子遞給伊瑪雅罕,卻被碎蜂用刀擋住。
“不要緊的,碎蜂!”伊瑪雅罕擺了擺手,一把將瓶子抓了過去。
“這有什麼用?可以喝嗎?”
“不不,這是用來塗抹的。女人把它抹在身上,可以讓皮膚變好,還可以消除疤痕。”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拂過她受傷的右腿。
伊瑪雅罕拔掉瓶塞,好奇地湊上去嗅了嗅,但立即抬起手來扇動麵前的空氣:
“太甜啦!太膩啦!這個一點兒也不好聞!”
浦原撓了撓頭,無辜地笑了起來。
看來,伊瑪雅罕並不像傳言中的那麼可怕。他認為這是一個機會,於是大著膽子說道:
“伊瑪雅罕,我有一個請求。”
碎蜂回過頭來,皺著眉頭盯著他,拒絕翻譯這句話。
“他說什麼?”伊瑪雅罕問。
碎蜂猶豫了片刻:“……他說,他有一個請求。”
“說吧!”伊瑪雅罕點了點頭。
浦原看著她說:“你可不可以,放那些俘虜回家呢?”
碎蜂霍地起身,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伊瑪雅罕也站了起來。
她們交談了幾句,隨後,伊瑪雅罕低下頭來看著浦原:
“每一個被我抓住的人都會這麼求我,我憑什麼要答應你?”
浦原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試試總比不試的好。”
伊瑪雅罕哈哈大笑起來。
“好!你幫助了我,卻不要求回報。我答應你,明天一早就放他們回家!”
“伊瑪雅罕!”碎蜂驚訝地看著她。
“不過,你很有趣,要留下來陪著我玩!”伊瑪雅罕說完,裹起長袍大笑著向外走去。“碎蜂,把這些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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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浦原獨自留在了伊瑪雅罕的營地上。他交代黑崎替他賣掉貨物,並轉告他的助手們,他可能要過一陣子才能回家去了。
放走了俘虜的伊瑪雅罕又開始奔忙。碎蜂陰沉著臉告訴浦原,都是因為他那無理的請求,才會使伊瑪雅罕如此忙碌並且無法養傷。她說,沙漠上共有四位伊瑪雅罕,都由一位老族長統領著。每過三個月,他們就必須獲得足夠的俘虜和財物,用以在附近國家的黑市上交換糧食。如今,三個月的期限就要到了,由於伊瑪雅罕放走了浦原的同伴,她必須重新去抓一批俘虜回來才行。
儘管他當初並不知道,也彆無選擇,浦原還是感到有些愧疚。於是,每當伊瑪雅罕回到營地休息的時候,他便將家鄉的風土人情和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伊瑪雅罕常被他逗得捧腹大笑。就連一開始嫌他話多的碎蜂,到後來也不由被他的故事吸引。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浦原正在帳篷裡欣賞著他的寶貝花朵,遠處隱隱地傳來了馬蹄聲,伊瑪雅罕的馬隊回來了。
“花匠!”
他正想起身出去看看,伊瑪雅罕卻已大步走了進來。她的身上還披著防曬的鬥篷,手裡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她將包裹往浦原麵前一擲,然後坐下來,三兩下便把自己又扒得隻剩下短裙和胸衣。
她把包裹解開,浦原看見裡麵滿滿當當的全是象牙器皿和黃金,還有鑲嵌著寶石的煙鬥和大卷的名貴煙葉。
“挑吧,花匠!”伊瑪雅罕慷慨地把那堆東西往他麵前一推。
浦原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他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她的右腿。她每次回來他都會先朝那裡看上兩眼,他記得那個傷口很深,不是那麼容易好的。而如他所料,伊瑪雅罕腿上的繃帶也一直沒有拆下來。
“怎麼啦?”伊瑪雅罕奇怪地問道。
浦原充耳不聞,他原本也聽不懂。他望著那條傷腿,鬼使神差地乾了一件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想乾的事。
他伸出手去,在那厚厚的繃帶上摸了一下。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又像那天夜裡一樣,被伊瑪雅罕的刀鋒抵住了脖子。
“你做什麼?!”
伊瑪雅罕皺著眉,憤怒地瞪著他。浦原詫異了一下,但很快就猜到了她為什麼生氣。他於是放鬆身體,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態。伊瑪雅罕瞪了他半晌,突然“嘖”地一聲退開了。她用力將彎刀插在地上,又把右腿上的繃帶解開。
“你看!已經沒事了!”她大聲說道。
浦原看著那道傷疤。傷口大約愈合了六七成,傷口邊還殘留著由於劇烈活動而滲出來的深色的血漬。
“快挑!”伊瑪雅罕又指著那堆寶貝。
浦原掃了一眼,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我不要。”
伊瑪雅罕猛地站起來,拔出地上的刀。有那麼一刻,浦原還以為她又要對他刀刃相向了。可她隻是怒氣衝衝地對他吼道:
“我送你東西,你為什麼不高興呢!”
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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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瑪雅罕的怒氣來得快也去得快。當天晚上,她就把這件不愉快的小事忘到了腦後,又纏著浦原講奇聞趣事給她聽。當她看見浦原將幾個貴重的煙鬥剖開,給他的粗布花盆做了一個牢固的支架時,便又哈哈大笑起來。
“你真是暴殄天物。”碎蜂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