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驕傲與自由之路
原來的帳篷被燒掉了,新帳篷遠遠不夠所有人使用。狂歡後的人群東倒西歪地躺在曠野上,隻有伊瑪雅罕們才有新搭建的簡陋帳篷可以睡。
浦原花了很長時間才徹底醒來。宿醉令他口乾舌燥,頭疼欲裂。雖然已經醒了,可腦子依然拒絕轉動。人在酒醒時總會懷疑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昨晚夜一對他說,“我會跟著你”,這句話一直在他的腦中回蕩,令他感到陣陣甜蜜。
他揉了揉眼睛,打算起身找點水喝,但就在這時,有人突然用力揪住了他的後領與頭發,將他向一旁拖去。
他渾身酸軟,隻能被那人拖著,一路上身體摩擦著下麵的地毯。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一頂帳篷中醒過來的。
他被重重地扔到了帳篷外麵。終於,碎蜂那雙怒火中燒的黑眼睛出現在他的麵前。
“伊瑪雅罕呢?”她冷冷地問。
“夜一?”浦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如此憤怒。“我不知道……”
碎蜂將自己的彎刀拔了出來。
“你睡在伊瑪雅罕的帳篷裡。”她說。“我要殺了你。”
浦原茫然地看著她,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他太過無辜的眼神更加激怒了碎蜂,她用雙手握住刀柄,將刀尖對準他的喉嚨厲聲說道:
“沒有人可以在伊瑪雅罕的帳篷裡過夜!除了——”
“碎蜂!”夜一響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伊瑪雅罕!”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夜一眨了眨眼。她看上去心情不錯,臉上毫無宿醉的痕跡。
“您出去了?”碎蜂瞪了浦原一眼,收起了刀。“這個男人,他竟敢睡在您的帳篷裡!”
“沒什麼大不了的,碎蜂,”夜一笑著擺擺手,“昨晚他喝醉了,什麼都不知道,是我把他拖進去的。”
碎蜂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眼裡閃過一絲被刺傷似的神情。
“你們都來一下。”夜一用腳碰了碰地上的浦原。“咱們又有活乾了!”
*
聽伊瑪雅罕說,附近國家的黑市是由一個叫藍染的男人操控著的。他的手中掌握著大宗貨物的進出,其中包括在沙漠地區生活和征戰的人們所需要的糧食。每一年,四位伊瑪雅罕都會輪流帶著財富和俘虜與他進行交換。這是老族長和伊瑪雅罕們定期在湖畔聚首的主要目的。
擊潰王軍以後,這件重要的事自然很快就被老族長重新提起。而這一次,帶隊前往的任務輪到夜一來完成。
“伊瑪雅罕!這次無論如何請讓我和您一起去!”碎蜂握緊了刀鞘懇求。
伊瑪雅罕堅決地搖了搖頭:“你和花匠都不能去。”
浦原小心地發問:“你們不是去做生意嗎?為什麼——”
“你住口!”碎蜂回頭怒瞪著他。
夜一解釋道:“藍染是個狡猾的家夥。雖然他對我們也多少有些忌憚,但畢竟我們要依賴他來提供糧食。他有個討厭的習慣,就是每次交換貨物之後,都會讓他的親信蒙上眼睛,向離去的隊伍裡放上一箭。那支箭有時紮在馬屁股上,有時卻射穿人的喉嚨。老族長不願意為這件事與他翻臉,因此每次被派去完成任務的人都難免心驚膽戰。但我們知道,他是在戲弄我們。那個市丸銀是有名的神射手,即使是蒙上了眼睛,他也很清楚他瞄準的是什麼位置。”
“為什麼不換一個貨源呢?”浦原問。
“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夜一皺了皺眉。“附近的黑市商家都在他的控製之下,而官方和普通商人是絕對不會與我們做買賣的。”
“也許,這次王軍被擊潰,就是一個談判的契機?”
“嗯。但那也是後話了。現在,我們首先要完成眼前的任務。”
浦原點了點頭:“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經過大戰,存糧已經不多,所以越快越好。”夜一說著,站起身來。“我們需要調集其他伊瑪雅罕的駱駝,你和碎蜂都來幫忙吧。”
浦原愣了一下,在她轉身離開時,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給我一天時間,夜一。”
“啊?”
“給我一天時間。”浦原看著她的眼睛說。“明天早上再出發。”
*
在他的請求得到許可後,浦原就消失了一整個白天。夜一和碎蜂將駱駝的數量清點完畢,到處找他也不見他的蹤影。直到第一顆星星在東方的天空升起,他才總算牽著馬回來了,馬背上馱著一捆厚厚的野生荊棘。
“你這是要做什麼?”夜一好奇地問。
浦原說:“我需要鋒利的小刀,還有耐用的油燈。”
夜一點點頭:“我的帳篷裡有。你到我的帳篷裡來吧。”
浦原於是把馬牽到帳篷後麵。夜一伸手抓住捆綁荊棘的繩子,就要往下拉。
“彆碰!”浦原急忙阻攔。
可是已經太晚了。夜一猛地縮手,隨即將手指放到嘴裡吮吸。
“這上麵有很多小刺。”浦原說著,將荊棘從馬背上卸了下來。夜一跟著他進了帳篷,興致勃勃地看著他用小刀將一根根荊棘上的刺都刮掉,然後用石頭將荊條碾平,再拿到油燈的火苗上燎烤。
“你到底要做什麼?”她問。
“你需要一些裝備。”浦原說著,手上卻是不停。“本來這應該用更好的材料來做,可惜在這附近,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就是這些荊棘了。”
他回頭看了看她:“你去睡覺吧。你需要養足精神。”
“好!”夜一站起來,走到對麵躺下。
“那你呢?”蓋上毯子時,她抬起頭問。
“我還得忙一會。”浦原對她笑笑。他的最後一個字剛剛說完,對麵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呼聲。
*
第二天早晨,夜一在一陣沙沙的響聲中醒了過來。她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發現浦原仍然坐在昨晚的位置,他身旁的油燈已經快要燃儘了,麵前的那捆荊棘也已不知去向,剩下的隻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碎屑。他正在使勁地摩挲著什麼,聽到對麵的動靜,就回過頭來。
“我吵醒你了嗎?”他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眼裡布滿了血絲。
“沒有。”夜一走到他麵前蹲下。“這是什麼?”
浦原放下手裡的石塊。
“穿上試試吧。”他展開一件像無袖鎧甲一樣的東西,有點遺憾地說道。“如果時間充裕,能再多打磨一下,穿起來應該會更加舒服。”
夜一依言將“鎧甲”穿在身上。那是用處理過的荊條編成的,編得又緊密又堅韌。尺寸也剛剛好,腰側還有兩條用來固定的帶子。
“真有趣!”她低頭摸了摸荊條的紋理。“你是怎麼做的?”
“如果你編過花籃的話,就會知道這其實沒什麼神奇。”浦原撓了撓頭。“我隻不過是將編織的方法改進了一下。”
“你的鬥篷呢?”他問。
夜一拿來自己的鬥篷。浦原轉身又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了一個薄薄的頭盔形狀的東西。他將它戴在夜一的頭上,然後用鬥篷的軟帽將她的頭和那個“頭盔”整個罩了起來。
“這樣他們就看不到了。”他將鬥篷的帽沿向前拉了拉。“我剛才試過了,刀尖和箭頭都無法穿透它。其實我早該在和王軍交戰之前就想到的。但願它能讓你平安。”
夜一愣愣地看著他。這時,他望著她的眼神非常的溫柔,還有點戀戀不舍的無奈在裡麵。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發現他的手指上布滿了細碎的劃痕,指甲蓋裡還凝固著小塊的血斑。她立刻站起來,走到帳篷的角落裡翻找了一氣,又拿著一大卷繃帶走回他麵前。
“啊……”浦原苦笑了一下,把手縮了回去。
夜一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浦原於是不再吭聲,配合地伸出雙手。
夜一蹲在那裡擺弄了好一會,其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淡淡的晨曦從並不嚴實的帳篷入口投射進來,形成一片薄紗似的白暉。他們甚至能看見那些隨著呼吸上下竄動的塵埃的顆粒。
夜一端詳了一番自己的勞動成果,滿意地說道:“好了!”
浦原低頭看著自己那被裹得像白色蜜柚一樣的雙手。
“你去睡覺吧!”夜一精神飽滿地起身。“我很快就會回來!”
浦原抬頭看看她,向她伸出一隻手。可惜,那隻手已經被纏得連五根指頭都分不清了,更不要說握住她的手,所以,他又隻好把手放下。
“怎麼啦?”夜一問。
“我……隻能為你做這些了。”沉默了一會,他才自言自語似地答道。“……我希望你能遠離危險。……可是,沙漠是你的家鄉。”
夜一微微錯愕,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在說什麼呀,花匠!”她俯身搖了搖他的肩膀。“伊瑪雅罕是不會輕易答應彆人的!而且,我也不會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出去。浦原聽見她在帳篷外麵大喊:“碎蜂,備馬!”
*
人在擔憂的時候,等待可以變得格外漫長。當伊瑪雅罕的駝隊在漫天的晚霞下滿載著糧食歸來時,浦原還躺在沒有點燈的帳篷裡。儘管身體已經十分疲勞,可精神卻難以鬆懈。一整天,他都在那裡數著時刻,難以入睡,甚至為了打發無聊,花很長時間拆掉了自己手上的繃帶。
“怎麼這麼黑!”夜一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隨後,她用火匣點亮了油燈。
浦原把手從眼睛上拿下來,努力適應突來的光線。
“你看!”夜一就站在他的麵前,除了頭上的頭盔已經摘下,那神采奕奕的樣子和早上出去時沒什麼分彆。她突然轉過身去,背向著他。他這才發現在她背後的鬥篷上,竟然掛著一支長長的利箭。
“我特意讓它留在上麵,就是為了帶回來讓你看看!”她高興地扭過頭,看著自己的後背。“今天那討厭的家夥居然想射死我!可是,他隻能射穿我的鬥篷,卻不能射穿花匠做的鎧甲!他失算了!”
浦原盯著那支箭看了半晌,突然垂下頭,將額頭靠在自己布滿傷痕的手上。
“花匠?”夜一扯下鬥篷丟在一邊,蹲了下來。“你的手很痛嗎,花匠?”
浦原沒有回答。
突然,他抬起頭,猛地將她抱在懷裡。
驚訝中,夜一聽見浦原在她耳畔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那當中夾著諸多複雜的情緒,可是她被抱得很緊,無法思考那些都是什麼。荊條編織的鎧甲隔在他們中間,擠壓得她的肋骨隱隱作痛。
“喂,花匠!花——”她剛叫了兩聲就沒了聲音,因為她的嘴唇被牢牢地吻住了。那是溫熱有力的唇,由於失眠而略微乾燥,緊密地貼合著她。但是除此之外浦原什麼也沒有做,似乎僅僅是想以這個動作暫時釋放焦灼的情緒與某種壓抑已久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