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就將她放開了,並且朝外推開一點。
夜一瞪著金色的眼睛,一副如夢初醒的表情。
“夜一……”浦原有些艱難地開口。他不知道自己一時的衝動會收到什麼樣的回應。這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卻又是他的情緒一整天都在風口浪尖上起伏的結果。
“我……”他乾澀地吐出一個字。可就在這時,夜一突然捧起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唔!”他吃痛地叫出聲來。
“我知道!”伊瑪雅罕的金眸在他眼前閃閃發亮。“這表示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花匠!”
浦原捂著流血的嘴角,徹底呆住了。
“……怎麼啦?咬痛你了嗎?”夜一抬手在他麵前晃晃。
浦原依然捂著嘴,好一陣子,才可憐巴巴地說道:“我後悔了。”
“什麼?”
“我後悔了。”他悲傷地搖了搖頭。“我不要你跟我回家了,因為你會咬我。”
夜一愣住了。有那麼一刻,她真的毫無戒備地相信了他的話。
但她隨即就呲著白牙猛撲了上去:“好哇花匠!你敢戲弄我!”
碎蜂走進帳篷裡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夜一撲在浦原身上,兩個人扭成一團,浦原一邊哈哈大笑,一邊佯裝掙紮。
發覺到有人進來,兩個人同時停下了手,回過頭。浦原的唇角流著鮮血,夜一的嘴唇上也有一抹血痕。麵對這血淋淋的場麵,碎蜂起初以為他們受傷了,但看看他們的神情,她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伊瑪雅罕……”她生硬地說道,臉色蒼白。
“什麼事?”並沒有注意到碎蜂的異樣,夜一心滿意足地爬起來,起身前還不忘用手肘敲擊浦原的額頭。
“族長開始分配糧食了。”碎蜂的眼睛望著地麵。
“好!我這就去!”夜一跳起來,抹了把嘴,一陣風似地消失了。
碎蜂這才抬起眼,看著正用袖子擦嘴的浦原。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冰冷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時,浦原才發現碎蜂還留在帳篷裡麵。
“……嗯?”他心不在焉地摸摸唇角的裂口,臉上還帶著喜悅的神情。
“你這個混蛋!”碎蜂高高地舉起右手,她似乎很想狠狠地給他一巴掌,然而她渾身都氣得發抖,隻是高舉著那隻手,遲遲沒有動作。
“你會讓伊瑪雅罕陷入危險!”她用顫抖的聲音怒斥道。“你是個自私的混蛋!你沒有資格和她在一起!”
浦原愕然地看著她。和昨天早晨一樣,他仍然不明白她為何會如此生氣。但她剛才的話一遍遍地在他的腦中打轉,他開始隱約地感覺到,在這個過程中,他似乎錯過了某個重要的環節。
“伊瑪雅罕是高貴的人……”碎蜂緊皺著眉,兩行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緩緩地放下手,看上去非常的懊悔。“……我應該一早就殺了你。”
浦原沉默了一會,在心中勾勒著事情的輪廓。
“告訴我,那是什麼?”他問。
“那沒有意義!”而碎蜂隻是滿麵淚痕地瞪著他。“……隻要殺了你,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她既沒有吐露真相,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威脅地拔出她的彎刀。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可神情卻像是在乞求他放棄一樣。浦原低下頭,又過了好一會,才終於歎了口氣。
“……碎蜂。”他輕聲說道。“伊瑪雅罕是自由的。就算你殺了我,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仿佛被他這句話擊潰了一般,碎蜂發出一聲嗚咽。浦原聽見了刀鋒出鞘的聲音,但他依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甚至連躲閃的意思都沒有。兩人就這樣僵持著,靜默中隻能聽到其中一方由於憤怒而變得顫抖的呼吸。最後,碎蜂將彎刀往地上一擲,轉身衝了出去。
浦原在原地坐了一會,然後出了帳篷,找到了正在忙碌的阿散井。
“阿散井,”他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曾經告訴我,你們的伊瑪雅罕為了娶緋真夫人為妻,付出過沉重的代價。那麼,如果當初不是緋真夫人到這裡來,而是伊瑪雅罕要到北方去呢?那又會怎麼樣?”
阿散井放下手中的口袋,有點茫然地看著他。這個問題問得太過突然,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明白了浦原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浦原放緩了語氣,“假如你們的伊瑪雅罕想要離開這裡呢?他又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這次,阿散井終於聽懂了。
“代價?”他像看瘋子似的看著浦原,然後用手在脖子前麵一橫。“沒有代價的,浦原先生。那是背叛。背叛是不能被饒恕的。如果有誰妄圖背叛他的族人,還不等他走出沙漠,他就會被伊瑪雅罕的戰士們碎屍萬段。他的屍骨將被曝曬在沙丘上,沒有人會為他哭泣,直到他化為黃沙!”
他一口氣說完,看見浦原沒有反應,便奇怪地問:“怎麼了,浦原先生?你問這個做什麼?”
浦原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好奇而已。謝謝你告訴我。”
*
糧食被平均分配給每一個人。立功的人們還有額外的獎勵。浦原將自己得到的口糧和獎品綁在駱駝上,他們趁著其他人都在忙碌的時刻,悄悄地帶著駱駝藏進了小樹林。
夜一說,隻要等到人們都睡著,他們就可以離開了。
兩人靜靜地坐在樹林裡,浦原為他的花盆做著最後的檢查。
“……夜一,我們為什麼不能等到聚會結束,回到沙漠之後再離開呢?”那樣,就不會驚動老族長和彆的伊瑪雅罕了。
夜一回過頭,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審視著他。
“是誰對你說過了什麼嗎?”她有些煩惱地問。“真是多嘴!”
浦原搖了搖頭。
“……曾經有一位伊瑪雅罕,在沙漠裡丟下他的部下們逃走了,”夜一望著樹林外的營地緩緩地說,“老族長在一怒之下,將他的部下們全都砍掉了頭。因為老族長認為,是他們私下放走了他。”
“可我們卻是在老族長的眼皮下溜走的。”浦原明白了。“所以,他就沒有理由亂發脾氣了。”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花盆,轉過來輕輕抱住了身旁的人。
“……我會保護你的。”他低聲說。“……雖然我不會用刀,但是,我會保護你的。”
有好一會,他們誰也沒有動,隻是維持著這個讓人感到溫暖與可靠的姿勢。最後,夜一抬起頭,咧出白亮的牙齒:
“我知道,花匠!你已經幫過我很多次了!”
他們在那兒一直等到深夜。夜一溜到樹林邊看了看營地的動靜,轉身示意浦原出發。
他們整理好了一切,騎上駱駝,一同向東北方向前進。然而,當他們走到樹林的北麵時,卻發現前方的荒野上,有一個人影正在那裡等著他們。
“是碎蜂。”夜一望著前方說。“不要停下,花匠。”
浦原回頭看看她。她的麵色平靜,眼中卻露出堅定與決然的神情。
碎蜂看著他們慢慢地靠近。她抬頭望著伊瑪雅罕。
“您就這樣走了嗎?!”她絕望地大喊。“……為了這個男人,就要背叛我們嗎?!”
伊瑪雅罕低下頭,停住了自己的駱駝。而浦原卻照她說的,依然向著前走。
晚風送來了伊瑪雅罕響亮的話語。
“我不虧欠他們,碎蜂。我也不虧欠你。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我的屍骨將被曝曬在沙丘上,直到化為黃沙!”
*
整整七天,他們夜以繼日地趕路,隻有在迫不得已時才停下來休息。一路上,浦原向夜一描述著他的家。
“我有三個助手,”他笑著說,“鐵齋、甚太和小雨。他們都是勤快的人,也很容易相處,除了偶爾喜歡用掃帚解決問題……不過你放心,他們絕對不是你的對手。”
“……等到了家,我們可以多蓋幾間新屋子,並在屋頂裝上巨大的窗戶,這樣,晚上睡覺時也能看見星星。”
夜一連聲表示讚成。
第八天的清晨,他們到達了兩人第二次見麵時的那個快要乾涸的小綠洲。
這時天才剛蒙蒙亮,處處都漂浮著黎明前的灰白。綠洲裡麵已經沒有水了。浦原從駝背上跳下來,試圖尋找更多的黑色沙漠玫瑰。可是他無功而返。除了他手頭的那一株,他再也沒有在這片沙漠中見到同樣的植物。
他回來時,夜一正坐在沙地上,大嚼著乾糧。他於是蹲下來,也吃了兩口。
“對了,花匠,我一直忘了問你!”夜一突然說道。“那天我闖進你的帳篷,要是你當時知道我是誰,你還會幫助我嗎?”
浦原搖了搖頭:“這不好說。不過那時你真的很嚇人。如果當初我知道你是誰,也許我會先揭下你的麵紗,看看這位大名鼎鼎的通緝犯長得什麼樣子,再做決定。”
夜一不顧滿口的食物,鼓著腮幫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有說有笑地歇了一會。起身準備上路時,浦原照例拉住夜一,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然而這一次,越過他的肩膀,夜一望見遠遠的天際揚起了一小片模糊的沙塵。
她猛地將他推開,然後用力將他推向他的駱駝。
“快走!”她說。“他們追上來了,你先走!”
浦原望了一眼來路,那片沙塵的黑影正在慢慢地擴大。他又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我會想辦法拖住他們的。”夜一拔出自己的刀,仔細地檢查著刀尖。“你快走吧。他們要找的是我。”
她看見他還是一動不動,便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然後跳上自己的駱駝。
浦原被她推得踉蹌了一下,可他還是站在那裡,既不開口,也不逃走。
夜一抓起自己的刀鞘擲了過去。刀鞘砸中浦原的額頭,一條細細的血線順著他的眉角滑下來。
“你保護過我!”她在駝背上對他大喊。“現在,我也要保護你!你的沙漠之花不會被打倒,她會活下來,到你的家鄉去找你!伊瑪雅罕從不說謊,難道你忘了嗎!”
浦原眯了一下眼。
初生的太陽正在將燦爛的金色光芒投向如波浪般起伏的沙丘。夜一的身影被那光芒吞噬著,仿佛也燒著了一般,散發著美麗耀眼的光輝。
有一瞬間,夜一驚訝地發現浦原的眼眶似乎是變紅了。但他很快就轉身跳上了自己的駱駝,再也沒有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年輕的伊瑪雅罕提著彎刀坐在駝背上。右手邊,花匠孤單的背影正在迅速地遠去。左手邊,飄揚的旗幟與轟鳴的馬蹄正在迅速地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