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窗邊的桌子,少年正從包裡拿出什麼遞給對麵的人,又半起身鞠了一躬。
趙顏收回目光。
“六年前,我們在夏令營的校巴上,正在等紅燈。迎麵停路邊一輛大車突然逆行開過來,朝著我們,失控一樣,越開越快……我們就在斑馬線後,第一輛車。旁邊轎車突然啟動了,最後橫在那輛車前。”
“那是葉阿姨的車。她開上來等紅燈的時候,還看到車上的我,和平時一樣衝我微笑著打招呼的……”
少年的話還在腦海裡斷斷續續地回響,趙顏感到眼皮乾澀,她低下頭,手指覆在眼睛上,不輕不重地揉了揉。
十分鐘前徐步陽進來的時候,那個位置並沒能如計劃那樣發揮出作用——趙顏沒有第一注意到人的到來。她那時單手悵然地撐著下巴,緊盯著桌麵上幾滴水珠,雙瞳有些失焦。
直到徐步陽走到桌前,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抬起頭,捕捉到徐步陽臉上一絲稍縱即逝的怔色。她雙眼迅速一眨,重新聚焦,對來人說:“啊,你們聊。”
說罷向少年點了下頭,起身把位置讓給了徐步陽,一個人坐到隔壁區的桌子。
店裡服務的大嬸很貼心地走到了原先的桌子,低語片刻,把趙顏的檸檬茶也拿了過來。
趙顏帶著歉意道了聲謝。
大嬸手一揮,讓她彆在意。
手機被趙顏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她想到了“燕巢”裡被照顧得很好的花、拖得乾乾淨淨的地板、敞亮的廚房,還有一家曾經叫“花予”的烘焙店,每個畫麵很短暫、很模糊,她覺得自己確實在想什麼,實際又沒想什麼。
她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路過櫃台順便結賬,看到了徐步陽幾分鐘前的信息:“一起回去。”
她回複了個“好”,不多時又補充了個“不急”。
結賬的還是那位大嬸,她估計是茶餐廳的老板娘,渾身氣質很足,褐色的半紋理燙,穿著便於走動的寬鬆衣物,暗紅色的上衣,黑色闊腳褲,手上戴著兩個玉鐲子。
“那邊還沒完呢。”大嬸朝窗邊抬了抬下巴,笑道,“慢慢坐,今天有顧客送了些龍眼,我給你拿一點。”
趙顏搖搖頭說不用。
“去坐吧,我等下拿過去。”大嬸把票據推給她,走進了準備區。
趙顏回到位置,服務員上來撤了走占座的桌牌和檸茶空杯,倒了杯普通的茶水。不一會兒大嬸用骨碟裝了兩小串龍眼過來,上麵還放著牛奶糖。
這個時候的顧客不多,大嬸給每桌都上了點,笑著讓大家嘗嘗,又端著盤子和顧客聊著天,彼此似乎很熟稔,不時響起陣陣笑聲。
到了這個點,餐廳內分開了人多和人少的區域,休息區的燈光開始暖下去了。
趙顏看到徐步陽他們站起來的同時,徐步陽也看向了她。他朝趙顏揮了揮手,臉上帶著淺笑。
他和少年站在明亮的暖燈下,輪廓被光線暈出了不明顯的模糊,趙顏慌忙閉上眼睛,又很快睜開,確認那裡的人還在。
她最終是沒有多餘再走過去,指了指門口示意,起身朝不遠處的服務員笑了笑,留下了盛有果皮和糖紙的瓷碟。
老板娘沒在櫃台,少年率先上前推開了玻璃門。
“謝謝你。”停在門庭一側,少年再次對趙顏說。
“沒事,有幫上忙就好。”趙顏搖頭,稍微往右上側目。
旁邊的徐步陽覺察到她的視線,看了過來。他的眼底出奇平靜,讓趙顏看不出內容,讓她莫名心慌。
“那我先走了。”少年的聲音比之前要清朗,他指了指後麵的單車,轉身要去推。
“注意安全,到家了發條信息。”徐步陽提醒。
“哎,謝謝哥。”少年拍了拍單車座墊,一腳跨了過去踩在腳踏上,另一隻腳撐著地。他身上的汗漬早被吹乾,風一過,毫不費勁便帶起了他的頭發和衣擺,很輕盈、毫無阻礙的樣子。
“一切順利。”趙顏揮手道彆,放下後扼了下右手腕,夜裡確實是涼的。
他們靠邊走了兩小步,等男孩先走。少年半弓起身,踏著單車,踩向他從窗戶指過給趙顏看的方向。
等單車完全駛出視線,又過了幾秒,趙顏才聽到徐步陽說:“走吧,送你回去。”
久違的無所適從造訪,來由不是生怕引的被窺秘人氣惱——她至少知道徐步陽沒有生氣,隻是步於這個繁花似錦的夏日,卻突然又一次走進了親人的墓地,多了一次不期然,那裡還闖入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窺秘者”。
回去是一段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徐步陽將車穩穩地停在了“燕巢”的圍牆外,車門沒開鎖,暖黃的車內燈亮了。
趙顏靠在椅背上,鼻間有好聞的皮革淡香,她的右手扶在車門,呼吸放得很平。人定時分,萬物收斂,街道的聲音被車廂阻隔在外,車載音響放著很輕的音樂,空調送出舒服的溫度。
1、2、3……到了40還是沒動靜。
現在絕對不是適合玩木頭人的時間,可趙顏還是沒出聲。
又過了差不多三十秒,她聽到了徐步陽帶著笑意的鼻息:“剪頭發了。”
“啊,對。”她摸了摸發梢,偏過頭,發現對方也正看著她。
徐步陽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即使在不甚明澈的燈光下,他的眼睛也是足見清亮的,乾淨的下眼瞼倒映出睫毛的影子。白襯衫,灰西褲,背後是烏亮的車窗。掠過他,趙顏能看到玻璃上映出的一半自己。
“今天謝謝你。”
趙顏手指止不住一抖,這兩個字在今日實在聽得過多,她清咳了下,側身麵對駕駛座,決定先解釋下事情的經過:“不,是我……下午我們回來的時候,他正在門口站著,說想找你,就是最開始發信息的時候。”
徐步陽點點頭,適時予以回應,專注聽著。
“他應該是看我和熙瑜兩個女生,覺得不方便進去,”說到這裡,趙顏輕輕笑了,“天氣挺熱的,我就說先和他出來了。他看上去其實挺著急的。”
“下午我和家人吃飯,沒細查信息。”徐步陽解開了安全帶,稍頓了頓,告訴她,“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我、我知道。”趙顏避開了視線,盯著中控上一橫一豎的數字。
“你知道了啊。”對方卻沒有很意外。
“你來之前,聽到了一些。”
少年講得不多,但趙顏認為已經足夠細節。
“這樣啊。”徐步陽輕歎一聲,後背靠回椅子上,伸腿輕輕磕了下車廂,在地毯上一聲厚實又惆悵的響聲。
“嗯。”
閱讀燈暗下去後又重新亮了起來。
“趙顏,”聲音的溫度沒有冷卻下來,更像從燃著火星的木頭裡出來一樣,它撥開灰燼,喚起一個名字,訴說著請求,“再等一下才出去,好嗎?”
“好。”
主駕的座椅被放下了,徐步陽調了一個舒服的角度,平躺在上麵。趙顏憑著觸覺摸到了按鈕,也學著他那樣躺了下去,晃了晃騰空的腳,眼睛看著車內頂。
“我很能在今天高興見到他的,所以謝謝你。”徐步陽說著從儲物格裡取出了一個信封,離臉龐不遠處舉著,似是在端詳,沒有拆開。
“以前在母親店裡幫忙的時候,還打過照麵。”徐步陽笑笑,“印象是有的,沒那麼容易忘記。”
“他很喜歡店裡的向日葵蛋糕,訂過一次後,每年都會來。這是我媽媽有次告訴我的。”
“那時店裡有一係列蛋糕,是以花為主題的。”
他的語氣聽上去並不至於低落,趙顏安靜地聽著,直至車廂陷入短暫的沉默。
冷氣運作著,沒有張揚的風,有的是熟悉的木質橘香。旁邊的人依舊沉默,趙顏看著頂部的淺色絨布,告訴他:“徐步陽,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的。要是會讓你難過,就不說了。”
細毛塵作祟,撓得她又抽了抽鼻子,然後才繼續補充說明:“這句話不是‘我都這麼說了,你怎麼能還不告訴我’的意思。真的不是。”
在餐廳看到了少年泛紅的眼時,她也是想這麼勸阻他的,不用因為等待了這段時間,就告訴自己這些。她帶著私心去做一件事,卻也在私願達成那一瞬便後悔了,可已經來不及退出。
如果再路過那片林地,她應該識趣些,莫要再停下了。
徐步陽再開口時,話裡有了星點笑意:“也過去挺久了。”他把信封放下,雙手交叉著輕輕壓在腹腔的位置,“是我想告訴你。”
趙顏不覺握緊了手。
“真的。”不多時徐步陽又說。
“嗯,”趙顏忽然讀到了“安心”的定義,“我在。”
徐步陽的大拇指不著力地擦了擦信封,他深吸一口氣,隔了一會兒,緩緩道出:“那輛車是衝著我媽來的。”
心口驟然一縮,趙顏緊握的手心裡,蜷曲指頭刮到了手腹的皮膚。她屏息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