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還在國外受訓,立刻請了假,回到來已經是第二天,那時媽媽她已經不在了。我去到醫院,看到我爸……失魂落魄地坐在房裡,我姐也不肯走,姐夫抱著她坐在外麵。
“警方調了監控,發現端倪後涉入調查,最後判定那人是預謀犯案。”
徐步陽停頓的一兩秒,“冬風”過後,音響卡在換歌的間隙,車內隻有微細的呼吸聲。
“在那半年前,發生過一場連環車禍。他妻子……是在回家路上吧,也被卷入其中了,被送去急診後,醫生判定腦死亡,就都投身去救其他病人了。”
“丈夫認定是醫生沒有儘力。警方說,他們是新婚燕爾,男人頹廢了一段時間,走火入魔了,把對醫生的仇恨轉移到了醫生的妻子身上。”
徐步陽偏頭向著車窗,窗外一朵朵粉球在夜裡恬靜綻放。他繼續說著,話裡多了幾分平淡:“那個人在車禍醒來後,就自殺了。我爸直到後來看到人還是朦朦朧朧的,好一會兒才算記起是誰。”
這時,趙顏才終於明白少年為什麼會說“無論當時是怎樣,阿姨救了我們,這是毋庸置疑的”這樣的話。他曾親眼看著那個溫柔的鄰裡阿姨用那雙烘蛋糕的質樸的手握住了方向盤,曾經走著去給他送過蛋糕的右腳踩下了油門,然後就那樣消失在他眼前。紅燈以秒計時,而那幾秒占據了他人生多少格慢鏡頭?
在那段對話裡,趙顏看不到少年的臉,卻看到了他眼裡的一切。
現在也是。
音樂換了一曲,徐步陽依舊那麼躺著,頭枕著右臂,看著窗外不言,靜得像月光下出塵盛放的曇花,沒有淚水,沒有傷悲,卻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該說點什麼,我要說話的,趙顏實在有點難過,她又吸了吸鼻子,顧不上迷茫了。
“你父親現在一切都好嗎?”可惜自己對語言又真是蹩腳得很。
車窗降下開了條縫,淺薄的一層陰影來回掠過,空調停止送風了。徐步陽重新躺下,手放回腹部,繼而話起:“他很好,我爸爸現在住徐曉寧隔壁,平時有照應,日子很安穩。”
徐步陽的眉眼在趙顏看不到的地方慢慢舒展開,他看了看趙顏,明白她想問的,“他還在醫院上班。我們都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後……回歸到日常的生活。”
回歸,日常,多麼普通的詞。
趙顏閉上眼,眼前晃過幾個身影,他們置於陰影中,虔誠地撫摸和親吻著裝載著生離死彆的匣子,一遍又一遍地擦乾眼淚,多久之後,他們站起身,鄭重捧過匣子,一腳將淚水踩在腳下。濺起的淚水於頃刻間綻放出光芒,逐漸驅散了陰影,周圍是他們熟悉的一切,鍍了一層光,熠熠生輝。人影這裡走走,那裡看看,匣子被珍藏於在某處,人的背影平靜、傲然。
“你們和那個人是不一樣的。”趙顏翻了個身,側躺,朝著駕駛座的位置,希望能從動作上給予到安慰。
“我爸媽是在醫院認識的。”趙顏看到徐步陽眼尾翹起了一小道弧,側臉漾起很淺的笑意,“我媽媽那時是大學民樂樂團的成員,有次樂團到醫院進行誌願拜訪,她掉了琴穗,被我父親撿到,接著兩人慢慢認識了。”
“像一見鐘情一樣。”趙顏一笑。
“是那樣也說不定。我爸在那之前去巡房,經過活動室就看到媽媽在彈琴。這我後來看他們婚禮錄像聽到的。”
徐步陽的話裡蘊著藏不住的溫暖,訴說著無法忘懷、無需割舍的故事。
“他們一起生活,直到有了我,又有了徐曉寧到來。我們第一次逛航展,我就立誌要做飛行員。我還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天空很高,媽媽牽著我,我跟她說,以後要駕著飛機,帶她和爸爸、還有徐曉寧周遊世界,等玩夠了,就送他們回家。”
如今六年已過,長眠的徐母會感知到嗎?
會的吧。
“她一定已經看到了。”趙顏如此篤定,“記憶是活的,她就在這裡。”
忘了從哪聽說,人死後會分解成許多物質,像塵埃,像露珠,在黑暗的宇宙裡聚集,循壞反複,最終回歸自然。死亡讓我們失去了□□,可並無法將我們真正帶離這個世界。
她覺得這種詮釋並不壞。
“嗯。”徐步陽的睫毛微顫,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過去幾秒後才鬆開,“所以我想,我們所擁有過的不會輕易被打敗。愛,不該是罪惡的理由。我們跟他是不同的,我們足夠堅強,足夠健康。”
那一刻,趙顏真想抱一抱他。
她猶豫少時,伸出手輕輕拍在對方的手臂上,再慢慢把手收回來。她看徐步陽神色無礙,於是再問道:“徐步陽的名字,也是媽媽起的嗎?”
徐步陽清了清喉嚨,輕聲笑了,像蘸蜜的話梅,隻見他也翻了個身,頭依舊枕著胳膊,目光溫和地看了過來:“嗯,徐曉寧的也是。我媽媽她很喜歡太陽,特彆是日升起時。”
此時閱讀燈作為車內唯一光源,好像也在恪儘職守地散發熱量。
趙顏感覺臉上微燙,這麼的對視太過彆扭,她僵硬地換回平躺的姿勢,舔了舔嘴唇說:“前些天我讀到一首詩,想到了你的名字,雖然裡麵說的不是早晨。那首詩寫著……”
她停下來回憶具體的字詞,正要脫口而出時,徐步陽先一步問了句“寫著什麼”,那話音就在耳畔,稍不留神就鑽到了人身體某個角落。
線繃斷了。
她是絞儘腦汁也沒重連成功,隻好吸了口氣,訕訕道:“想不起來了。”
徐步陽對她這番掙紮的模樣忍俊不禁,他平躺回去,說:“那等想起來了記得告訴我。”
“好。”趙顏還是繼續掙紮了下,“哎”了聲,自暴自棄又說道“怎麼想不到了”。
她不知自己眨眼蹙眉的思索狀全落入了青年的眼裡,徐步陽看到她剪短的淺色毛發在暖燈下微閃,忽然自心裡暖了幾分。
再坐起來,徐步陽拿起捂在手裡的牛皮信封,封口處的太陽花在餐廳撕開過,現已沒那麼緊貼。他摸了摸缺口打開,裡麵的東西倒滑到手心。
一頁信紙,幾張妥帖過塑好的相片。
徐步陽把信放了回去,拿著照片,身子稍微傾過到正副駕中間。
趙顏見狀也湊了過去,借著燈光看對方伸過來的相片。徐步陽“呐”一聲示意她可以拿著看,她便在褲子上搓了搓手,把相片接了過來。
第一張中央是一個裱著葵花的精致蛋糕,兩側站著一男孩和一名女子,男孩一看就是今天那少年,旁邊的女子……
“這是你母親。”
“嗯。”
女子穿著杏色的的長裙,係著藕荷色的圍裙,身子彎下和男孩齊高,臉上掛著溫柔的笑,眼睛像月牙做成的,一笑時星光盈動。
“你的眼睛,和你媽媽的一樣。”借著覆膜,趙顏大膽地在蛋糕處輕輕摸了下。
徐步陽沒有應答,隻是喉嚨發出一聲輕笑。
翻到下一張,還是向日葵蛋糕,由大花變成了一朵朵小花。男孩也長大了點,是換牙的年紀了,門牙掉了一顆,咧嘴笑得可愛又燦爛。
趙顏看到後麵還有個模糊的人影,穿著襯衫和深藍色圍裙,托著餐盤,背挺得老直。她睜大眼睛仔細辨彆下,“噢”了一聲:“徐步陽,這是你嗎?”
徐步陽飄過來一個眼神,對此居然敷衍地隻是一聲“嗯”。
難得感受到來自旁邊微乎其微的低氣壓,趙顏隻當他是害羞了,忍著笑繼續往後翻,相片主要都是在烘焙坊拍的,有一張是在男孩家裡。
“這一位是?”趙顏指著一個女性問道。
同樣是在店裡,缺了門牙的小男孩旁邊站的不是徐母。
徐步陽過來看,說:“啊,這是當時一起開店的阿姨,現在定居國外了。”
“這樣啊。”趙顏說完看到照片上一個失焦的身影,又忍不住了,“徐步陽,你這是把麵包弄掉了嗎?”背景裡,一個穿藍圍裙的少年似乎手忙腳亂,鏡頭精準地捕捉到一個掉在半空中的麵包。
“沒有,那不是麵包。”當事人立即否認。
“這是啊,你看這形狀和顏色,跟架子上這個一樣的。”趙顏把相片伸到他眼前,點出“有力證明”。
當事人惱羞成怒,直接撤回“物證”,嚷著“好啦好啦,看完了”,底氣十分不足。他甚至很快將座椅調回去,同時不重不輕地拍了拍副駕駛座的皮層,說:“我們出去吧,悶太久都把你悶傻了。”
趙顏笑到一時還想不出反駁的話,張了張口,又閉上繼續笑,聽話地整理好座位。伴隨著靜音設置的開鎖聲,她給腳趾伸了個懶腰,推開了厚重的車門。
自然的風,從山頭吹來,從江上吹來。張嘴吞一口,嘗到了包羅萬象的味道。
趙顏抬頭本意是舒展下久坐後的筋骨,但在看到若隱若現的星光時,她站在車門旁,像被吸引住般不動了。
那是個近乎所有人都聽過的傳說。
“徐步陽,看,今晚也有星星。”
徐步陽剛從車裡鑽出來,聞言也看向了夜空。市區星光不甚繁多,然他看得入神,全然沒注意到趙顏投放到他身上的目光。
紅花綠葉沒入夜色,青年的輪廓卻那般清晰,在夜色裡勾勒出溫柔、純粹與遠方的模樣。
趙顏把目光匆匆放回天上,猝不及防的,她撞見了漫天星宿,想起了那晚在那間餐廳和子茵的對話。
呐,朋友,我現在知道了。
我感受到的不僅是好感。
“人生很短。”——曾經有人坐在她對麵,舉著酒杯對她說。
又是無常。
再次路過,我看到了墓前的青年,我想走到他身邊,一直陪著他。